第六章 1 遥远的琼芨,她的美却格外素洁。那时她刚刚十七岁。因为农场书记刘军在 离开拉萨前,兑现了他一不经意的承诺,琼芨生平第一次走得那么远,她要上路 了。 从西藏送往内地读书的藏族学生一共有三十多人。送行的人们带着酥油茶和 哈达,握着自己孩子的手,有的母亲哭了。农场的干部将琼芨送到车站,琼芨向 他们挥挥手,要他们先回去。她上车坐到最后一排,一个人望着车窗外送别的情 景,眼里不禁盈满了泪。这时,一个高个子的少年上车在琼芨的前面一排坐下来。 他叫巴桑顿珠,家人远在康区,这天也没人为他送行。他坐在琼芨的前面,回头 看琼芨。“我以前没见过你。”他说。琼芨矜持地对他笑笑。 巴桑顿珠朝车窗外张望了一下,对琼芨夸张地笑了笑,脸上的肌肉突然紧绷 绷的:“我叫巴桑顿珠,巴顿。”他伸出右手。琼芨的脸红了。她还不习惯握手, 尤其是与一个同龄的藏族少年。 “你好奇怪! ”琼芨垂下眼睛小声说。 “奇怪? ”他愣愣地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琼芨笑了:“那你父 母是谁? ”她突然问。 “我父母? ”他不解地挠挠头,嘴一下子张得很大。 车站的喇叭里响起一阵高昂的歌曲。同学们陆续上车了。车子前挂着大红花, 有家长上前把哈达系在了车的鼻子上。在送行的人们的欢呼声中,汽车缓缓开动, 要出发了。琼芨的心不由一阵狂乱:在农场一年多的每个晚上,她一直被噩梦缠 绕,梦见自己被带回庄园,被曾经的仆人和当地农民羞辱,变成了衣衫破烂的女 农…… 拉萨,开始在车窗外疾速退却着。美丽的山野、湿地上,成群的水鸟在倘佯 嬉戏,远处,那金色的宫阙渐渐被云雾缭绕…… 2 这是国民党时期建立的一所老牌大学,解放后改成了民族学院。琼芨他们是 学院招收的第一批藏族学生。这天,覆满尘土的汽车刚驶进校园,等候已久的全 校师生一下子欢呼着围上来,争先和他们握手。琼芨和巴顿最后下车,琼芨望了 眼他的脸,她想在拉萨时他看上去并不怎么黑,这会儿和车外的人相比,他以及 其他同学都显得又黑又高。一个女生上前握住了琼芨的手,“辛苦了! ”她热情 地说。巴顿回头看琼芨,又用藏语低声对琼芨说:“你比这个女生漂亮。”说完, 他有些腼腆地对琼芨笑了笑,琼芨的脸红了。从小到大,她最喜欢在家里楼上闺 房的雕花木镜前逗留,看自己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纤秀笔挺的鼻子。她在纤巧的 腰身上试穿各式藏裙;她有那么多珍珠、玛瑙、绿松石——但一切已被埋葬,却 从巴顿的眼里,她恍若又看到了曾经那美丽的少女——她跟着大家朝学校里走, 眼睛忍不住一直盯着巴顿高挑的背影,心里一种莫名的感情陡然而升…… 学校通过对琼芨他们的考试,将巴顿和另外两个男生插班分到了高年级,其 他人组成了一个西藏预科班。经常在星期日,学校组织西藏班的同学在这个汉地 文化古城的各处参观。一次,琼芨病了,没能跟同学们一起出去玩。她一个人躺 在蚊帐里,睡在竹席上,炎热令她喘不过气,但她并不思念,比如她的父母、姐 姐以及家乡……当另外的女同学因水土不服,哭着要回西藏时,琼芨心里惶恐不 安。她去到学校办公窒,向学校表示她不走,她对学校领导说:“我要读书。” 紧张之中又脱口说,“我也许是孤儿或是农奴,真的,我不回去……”学校办公 室里,老师们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她的语文课教师,雷,他也在。他看到这个 藏族姑娘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了汗,他绕过办公桌起来走向她:“琼芨,你不 舒服吗? ”一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校长,这小姑娘烧得很厉害! ”雷说。 “好烫! ”校长也摸了摸她的额头,“琼芨,没人要送你回去,你病了,先 跟雷老师去看病好吗? ”校长拍拍她的肩,耐心地解释说。 3 和那次一样,琼芨得的又是热病,即热感冒之类。她躺在床上,吃了一些雷 老师送来的药。半开的门外,凉风一阵阵吹拂而来,她快要睡着了。这时,有一 个人进来了:“琼芨,你在吗? ” 琼芨在蚊帐里坐起来:“别过来……”但巴顿已经走到了她的床前:“你没 穿衣服吗? ”他忙背过身问她。 “你真笨,怎么能这样问我? ”在巴顿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琼芨说话 的调子像一个自负的小姐。她套上裙子掀开蚊帐下床出来,抬头望巴顿时,她吃 了一惊:眼前的巴顿,黑黑的鬈发下面,轮廓分明的脸宠上,一双黑眼睛炯炯发 亮,他的喉结,是的,他变了…… “这是家里给我的,你吃吧? ”琼芨接过去,黄色的小纸袋上写着“甘露圣 物解脱丸,乌金,贡劫仁真堪布修赠”。 “现在怎么可能有? ”她疑惑地问。 “我父亲珍藏的。据说其中有西藏历代高僧大德所修的圣物聚集丸等二百七 十二种,又由乌金.贡劫仁真堪布等通过金刚勇识坛城会供,念修七天成为这个 药的,你吃吧。”巴顿说。 “你先坐下嘛。”琼芨笑了,“吃了就好了吗? ”她其实知道。希薇庄园曾 是觉桑寺的福田施主之一,家里有活佛修赠的此类圣物。 “你父亲? 你不是‘农奴’吗? ”她想知道除了自己还有谁…… “我们出去吧? 宿舍里真热! ”巴顿说着脱下衬衫,只穿了件背心,露出他 结实的胸脯,琼芨看到他短裤下面光着的腿上长出了长长的汗毛。“你看,”她 指着他的腿笑道,“你快变成猴子了! ” “快吃,我们到外面去吧。”巴顿说,“老师会来。” “那你给我讲你们家的故事? ” “好。”巴顿眨眨眼,他有些疑惑,不明白琼芨为什么想听自己家里的故事。 他对她咧嘴笑了笑。 4 他俩来到学校后面的山丘上。几棵茂密的山楂树开着红艳艳的花,凉风从远 处徐徐而来。 “好凉快! ”巴顿望着远处说,“他们今天去参观一个‘陵’,就是坟墓, 我可不想这么热的天去看别人的坟墓。”他张大嘴又笑了笑。 “别乱说嘛,快讲呀。”琼芨觉得他笑的时候很怪,“假笑一样。”她对他 说。他们在一棵山楂树下坐下来。 “说不定我们坐的这个山丘下面也埋的有死人! ” “真恶心! ”琼芨笑了,“你吓唬人?!”她生气地说。 巴顿这次笑的时间更长了些,脸绷得更紧了:“是呀,这个古城就是埋古代 死人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到处是陵,坟墓,老师不都讲了吗? ” “行了行了,”琼芨打断他,“你讲不讲? 我要回去睡了。”她拉着脸说。 “好吧,从哪里讲? ”巴顿不明白。 “从你爷爷! ” “爷爷? ”巴顿挠挠头,开始了:“从前,我爷爷在康区一个大户人家当管 家,他叫次仁。一天晚上,夜很黑,次仁悄悄起来,他挨个儿在骡子的颈铃里灌 满细沙,在这天晚上,赶着满载货物的骡帮越过金沙江直奔西藏。在拉萨,他发 了一笔小财,又取了一门亲,并在乡下购置了土地和房舍,成为一个富足的商人 和小地主。但财产到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手上,因经营不善,为了抵债 大部分多已变卖了,家境陷于赤贫。西藏民主改革时,才又重新分到了土地。家 人送我到拉萨中学读书,后来优异的成绩使我被选送前往这所大学深造……” “那现在你的父母呢? ” “他们回康区探亲去了。” 琼芨似乎没听够:“以前修赠甘露丸的堪布是你们家亲戚? 那他现在在哪里 呢? ”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昂旺赤列以及那高高在上的觉桑寺和失踪多年的丹竹 仁波切。 “我们家从前是堪布所在寺院的施主,那位堪布的法力远近闻名。后来他去 了印度。” 琼芨突然哭了,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在地上,她的大哥已死,别的为什么能活 着?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痛苦这时令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巴顿望着低头痛哭的琼芨 :“别哭了,”他笨拙地劝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怎么了? ”他问,又提起 自己背心的一角替她擦脸。 “疼! ”琼芨推开他的手,“衣服磨得脸好痛嘛! ”她哭着说。巴顿光着肚 皮尴尬地对她笑。琼芨瞪了他一眼,又伏在自己膝上哭着。巴顿等了一会儿,见 她还哭,他猛地把她推倒在草坪上,在她的胳肢窝下面使劲儿挠痒痒,琼芨脸上 挂着泪珠,止不住咯咯大笑,在地上滚着拼命挣扎,突然,巴顿把他的唇压在了 琼芨的唇上。琼芨不动了。 “琼芨,我喜欢你……”巴顿喘着气低声说。 5 几年以后,藏族班的学生逐渐适应了小城的气候,都长高了一截。琼芨也变 了。这天,窗外迷离的晨光中,琼芨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穿着一条浅粉的无袖连 衣裙,长长的两根发辫垂在饱满的胸前,显得格外清纯和娇美,她已长成大姑娘 了。这时,她的语文课老师雷进到教室,放下课本,一抬眼望见琼芨抿着红润的 唇对他微笑,他想他平时怎么没注意到她——于是,这个年轻的语文老师雷,课 堂上,忍不住不时凝望自己的学生琼芨。看她羞怯地站起来回答自己的提问,她 的秀气的鼻子,灵动的眼睛;有时,当雷讲解一首凄婉的诗词时,他发现琼芨的 面颊上泛起了红晕,迷蒙地望着自己,两眼泪光闪闪,他不禁猜想她的心事,想 她身上透露出的那淡淡的忧伤…… 那时,琼芨与巴顿正在热恋中。英俊少年与妙龄少女成为同学们羡慕的一对。 学校晚间放电影时,巴顿常从黑暗中挤到她旁边,挨着她蹲着,望着电影屏幕 “假笑”。他知道琼芨在看他,他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手指一个劲儿挠鼻孔。 “别这样,真恶心。”琼芨打他的手。他悄悄拽她的发辫,又忍不住挠自己 的鼻孔。 “给你。”琼芨递给他一个馒头。这是她晚饭省下来的。这年,老师告诉他 们,为了给苏联还债,全国人民都在省吃俭用,学校学生也要定量。巴顿吃不饱, 他正在长个儿,琼芨常把自己的偷偷留下来,两个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山丘上,躲 在山楂树下悄悄约会。 “我真想煮一大锅肉吃! ”巴顿趴在山丘的草地上,嘴里嚼着一根草说。他 咽了口口水:“我们家经常煮一锅萝卜羊排,肥肥的羊肋骨,抹一点辣椒酱,真 香……” “我喜欢吃厨娘烧的莱,她做的辣椒炸牛肉片又香又辣……” “厨娘? 你们家还雇有厨娘? ”巴顿不解地问。琼芨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 她望着远处说:“要是有糌粑也好呀,放上多多的酥油、白糖和奶渣,我真想喝 酥油茶。” “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全给我吃了? ”巴顿坐起来。 “我不饿,”琼芨笑道,“你是饿死鬼! ” 巴顿挠挠头,“我老是饿,也许我是猪? ”他偷看她,“我回去后给你寄多 多的干肉、酥油和糌粑来。”他对她咧嘴笑道。 “算了吧,到这儿也发霉了。”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到学校吃的第一顿饭 吗? ” “这么大的红烧猪蹄子! ”巴顿举起自己的脚笑道。 “那时我们都嫌恶心,全给汉族班的同学吃了,现在想吃也没了。”琼芨也 咽了口口水。 “今天上汉文课时老师念了一首绕口令,”巴顿学道,“天上下雪落到地上 变成水,不如当初就下水。”他问,“你猜我怎么答的? ”巴顿眨巴着大眼睛笑 道。 “不知道,我想不出来。”琼芨摇摇头。 “我当时肚子又饿了,肠子咕咕响,我心想人要是不用吃饭该多好,也就不 用施肥种地一辈子累死累活,我就举手了,顺口答道:‘老师吃饭变成屎,不如 当初就吃屎,老师喝水变成尿,不如当初就喝尿……”’ “真的?!你太坏了,真恶心! ”琼芨吃惊地说,又忍不住和巴顿一起捧腹大 笑,“你们老师真蠢!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个老太婆,被我气病了。巴 顿挠挠鼻孔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想到她会病。” 山楂树影拂过琼芨的脸,闪闪烁烁。 “琼芨,我年底毕业,我在拉萨等你,我们结婚。”巴顿突然说。 “结婚? ”琼芨吃了一惊。 “说好了?!”巴顿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硬而有力,他的声音低宏,脸 上已长出了胡须;他从少年已变成了男人。琼芨望着他宽阔的肩,她点点头,又 慌忙摇头。 6 巴顿毕业回拉萨以后,雷,那个年轻而清秀的语文课老师,他常常在暗中望 着琼芨孤单的背影,看到她一个人去食堂买饭,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学校有文 娱活动时,她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她的孤独吸引着雷。 雷,终于去了。他去到琼芨宿舍,轻轻敲了敲门。 “雷老师? ”琼芨吃了一惊。 雷点点头,他走进去坐在她床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上。时间已是秋天了,琼芨 没穿袜子,淡青的脉在她白皙的脚背下隐现,雷看到了琼芨左脚背上长着一颗小 黑痣。 “坐呀! ”雷对她微笑道。 琼芨在床边坐下来,双脚怯怯地搭在一起时,雷看到她的脚心像粉嫩的藕, 轻漾的纹路印在上面又像她含苞的唇。 “怎么,听说你病了? ”雷轻声问她。 她没病。她的青春正等待着—— “有点。”琼芨低下头说。 “看什么书? ”雷随手翻了翻,是《静静的顿河》。他微笑了,“学校今天 要去给部队演出,你不打算参加? ” “我……”她不想去。 “食堂今天不开饭,一会儿去我那儿吃? ”雷又微笑道,“我那里小说很多。” 他补充道,“病了可以不参加活动,但要吃饭,听见了吗? ”他站起来,他从衣 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琼芨,“我等你。” 7 校园里静极了,琼芨穿过学校里的小树林,经过池水,轻轻走向教师宿舍。 长长的走廊很暗,在走廊的尽头,一扇虚掩的门透出一线光亮。 雷,他在凉凉的屋子里等她。当静静的走廊上响起她的脚步,他吸着烟,他 的两颊因内心的激动不安泛起了红晕。 胆怯的脚步渐渐走近,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两下门。 屋顶很高,四壁排满了书,屋子的正中,对着门,琼芨看到一张巨大的床, 她认出那是核桃木的。使雷简陋的屋里有了一种贵族的残迹,她暗暗猜测雷会是 这座古城里,哪一个陵中人的后裔。 宽大的床上铺着淡紫色柔软的被褥,“来了! 请坐,坐这儿。”雷给她搬来 木椅子。琼芨拼拢双膝坐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望着地上。床边,有一双很 大的布拖鞋。 “喝水,”雷也坐下来,“饿没有? ”他问。琼芨使劲摇摇头。 “怎么? 没吃巧克力? ”琼芨手里捏着雷送的巧克力。她抬起头来,大胆地 望着雷:“您去过西藏? ” “没有呀。”雷笑道。 “那您有亲人在印度还是英国? ” “也没有。” “可这巧克力是英国吉百利的Dairy Milk! ” 雷不由笑了,他对她说:“是我母亲从上海寄来的,上海也有,看,铁盒在 这儿。”雷拿过来,空了的盒子里还飘散着可可和香草的馨香。 “您都吃完了?!”琼芨笑道。 “是呀,我最爱吃巧克力。”雷说,“我是不是很馋? ” “男人还爱吃巧克力! ”琼芨笑雷,她说出雷是男人。她的脸红了。 “怎么? 西藏也有? ”他想了解她的家,和关于她的一切。 “有,小时候我多多吃了。拉萨的集市上什么都有,有尼泊尔的金饰,有印 度纱丽,还有英国巧克力和波斯的猫眼石。”琼芨笑道,“对了,还有上海的糖, 糖纸上印着好妩媚的美人。” “是吗? 你有些像我们江南过去的女子。”雷望着她。 琼芨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那里的女子像水一样,我哪里有那么好看……” “好了,现在你手里是我的最后一块巧克力,小心我抢你的。”雷开玩笑道。 琼芨剥开银色的锡纸,轻轻咬了一口,一股奶香在她嘴里流溢,泪水突然夺眶而 出。 “哎,想家了? ”雷叹了口气,他把自己的毛巾递给她,在她身旁蹲下来, 将他纤秀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薄薄的衣衫透着琼芨的体温,雷的手微微有些 颤抖。 “离开这么几年,家里常来信吗? ”雷的嗓子突然有些哑,他抚摸着她长长 的发辫。琼芨的双肩抽搐起来,她使劲摇摇头,“从没有信。”她低低地哭出了 声,仿佛亲人们:母亲、继父、姐姐曲桑姆巳经死了,自己像被死亡遗弃的人, 孤伶伶地活着。 雷的双眼潮湿了。他克制着自己,轻轻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不哭,”他 在她耳旁低声说,“有我在这里……”说着,雷拿来他为她写的许多的诗,他的 笔迹,那样的本子里,他读给她听,句子里裸露的情欲犹如浓郁的玫瑰,又似涧 水,滑过岩石,在深处潮湿着秘密的草丛……琼芨的脸一阵阵发烫,她为雷的诗 沉醉。 “雷老师。” “不,叫我雷……”雷温和地搂住她。 琼芨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闭上眼睛。 “雷老师。”她流着泪。 “叫我雷……”雷解开自己的衣扣,要她的脸贴着自己滚烫的胸脯。怦怦的 心跳坚实有力,以及雷身上的气息…… “雷。”她脱口低低地叫道,梦呓一般。 雷感到她柔弱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微微颤栗,她对他胸怀的渴慕令她像一条 悸动的鱼儿,他要捉住她……他低下头,狂热地吻她的唇。成成的泪和雷的鼻息 流到她的口中,令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双手不由紧紧搂住了雷的 颈。雷缓缓地把她挪到那宽大的床上,他开始解她的衣扣,一颗一颗,他一面吻 着。顺着她滑润的肩。粉色的乳头在他的唇下突然凸起来,她呻吟了一声,像是 被什么击中了;以及她的凉凉的小腹,在雷的抚摸中恍若喘息的海子——雷停下 来,但只是几秒,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思考,他猛然进到她身体的深处……琼芨尖 叫起来。但雷滚烫的唇,他跪在她身下吻她的痛时,她不由闭上眼,仿佛在高高 的天宇,眩晕令她无限狂喜,“雷,雷老师。”她呼喊他,要他永不停止,永不 消失…… 8 夜晚的一场浅雪落在校园里,覆在堆起的那些收来炼钢的铁具上,在微弱的 晨光中一点一点溶化着。学校里静悄悄的,放寒假了,除了西藏班的学生还留在 学校,雷也悄悄留下来没走。琼芨穿着厚厚的棉衣,揣着巴顿寄来的一封信,去 找雷。她穿过那条幽暗的走廊,走廊上似乎还飘着铁锅铁盆被燃烧时铁屑的怪味。 雷早早地打开门出来等着她。 雷的屋里又空了许多,琼芨四处望望,嘻嘻地笑了,雷门后挂毛巾的铁丝都 没了,他为她准备的柔软的粉色毛巾搭在了床头。雷说:“坐吧。”他无奈地摇 摇头,“拉萨呢? ”他望着她。她把巴顿的信掏出来:“他没说,可能离汉地太 远,不炼钢,只运羊。” 雷点点头,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他说他们单位在以前一个贵族的石楼里,墙是黄色的,有一米多厚,阳光 透进来很暖和。” “嗯,”雷听着,一面朝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把衣服脱了。”雷轻声对她 说。她里面穿着湛蓝色的毛衣,毛衣上绣着一枝腊梅,是雷买给她的。 琼芨脱去棉衣,雷看到她愈加饱满的乳被毛衣紧裹着,他坐过去抱着她,手 放在她的胸上。 “巴顿说等我一毕业回去就结婚。” 雷吻着她微微鬈曲的发根下纤秀的脖颈。 “巴顿说他已经告诉他家里的人了。” 雷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好凉呀! ”琼芨笑道。 “你还小。”雷喃喃地说,“不要这么小就结婚。” 清晨的阳光飘浮在窗外,苹果树上,雪花绽满了枝桠。雷把头埋在琼芨的怀 里。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 老了以后吗? ”琼芨推推雷的脑袋笑道。雷怔了一下。 他还是一个人。女人,她们与他无缘。 “说呀? ”琼芨笑他。她单纯的笑声,她的身体,她小小的掌心……他对她 的怜惜,却不敢想与她的结果。 雷把被子掀开,示意琼芨钻进来。这些日子,雷总是熬过长夜,等她如期到 来。而冬季,使他有机会在寒冷的晨,给琼芨一张宽大温暖的床。他和琼芨躺进 被子里,他给她读书、讲故事,念他在夜晚的渴盼中写给她的诗。“琼。”他搂 着她,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依着他的肩。他的肩并不坚厚,甚至有些纤弱,但 在这个冬天,却是琼芨唯一可以依附的,让琼芨感到自己像雷的亲人—— “琼。”他开始低声念他写给她的诗。诗的字迹流露着桀骜不驯,飞扬的才 华以及,他将经历的,短促青春的沉没,只为了在这个世上,琼,在他纷乱的梦 里陡然一现……短短的句子,长长的诗,在清晨秘密的屋里,琼芨读着,她记不 住一句,却记住了全部;怎样也不能想起的一个个字,连接着她对他的思念,她 的憧憬或在人群中,想象他的身影转过来,是雷,雷。他原来一直在寻找她,他 可以带她走了,离开现在。但那时,她会怎样抉择取舍? 他的爱,他的温柔,她 是否已永远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