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熬过了农历三月,四月仍是青黄不接。可四月也有一个重大的节日,这就是 “四月八”。陕北民歌中唱道:“四月里来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插香干什 么?求儿求女。从民歌中反映出的习俗看,四月八似乎是单一的送子娘娘节,或来 儿求女节。但陕北的差不多的庙宇,四月人都有庙会,道教的祖师爷也在这一天过 会,因此四月八又可称神的皆大欢喜的节日。四月八几乎不讲究具体吃什么,但讲 究上庙烧香,礼拜神祆。在陕北农村,不管赶什么庙会,农民们这一日多是为求儿 求女或保佑子女平安而赴会的。已婚未孕的青年夫妻,跪在神祗前暗祝能早点生儿 育女。已怀孕的青年妇女,乞求神赐给她理想要的男孩或女孩。曾经是经过求神生 下的儿女,父母亲这一天赶会是乞求神保佑孩子平安。值得一叙的是,这一天的敬 香还有一个别致的礼仪叫“赎身”,就是当年父母亲在庙中求过于嗣,由神赐给了 儿女,儿女又由神保佑长大。待长到十三岁时,成为大人了,魂全了,不怕恶鬼再 欺压了。这一日,父母便领上十三岁的儿女,拉一头小牛犊,或牵一只羊,或牲和 再轻点,抱一只老公鸡,到庙里敬香,将活着的祭品交给庙会的会长,由会长给孩 于脖子上系上二尺多长的叫作“锁”的红线绳,表示这孩子的命运从此便不再由神 主宰,而是赎过身,成了自由自主的成年人了。赎身礼品的轻重,以当年父母亲在 神前求儿女时许的口愿而定。如当时许的愿重,礼品也就要重。在陕北农村,最重 的愿是由主事人出钱,在庙会上连唱三天三夜大戏。 我奶奶在生我父亲前也来插过香,求神保佑过她的儿女平安。这年我父亲已经 十三岁,庙会上我奶奶领着她的九娃也来“赎身”,她没有牛羊,只能抱一只大红 公鸡去给娘娘敬香。跪在香案前,我奶奶头都磕出了血,嘴里念念有词,说家里没 钱办大戏,祈求娘娘千万要开恩。 求得了一条红线绳系在了我父亲的脖子,了了心愿的奶奶虽说脸上挂着泪,但 眼角的褶子似乎舒展了些许。 出了娘娘庙,父亲意外地看见二少奶奶娣儿也来插香。我奶奶纳闷,打了招呼 转过身后,我奶奶还在思忖,她来做甚呢? 烧了香,跪倒在蒲团上的娣儿直起身来时一脸的泪水,别人求娘娘为的是让神 赐予儿女,她求啥? 从山梁上走下,我父亲告别我奶奶:“娘,我去挡羊了。” 奶奶从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一块菜团团塞进我父亲手里嘱咐道:“去吧,当心可 别丢了红线线。” 初夏时节的山谷里一片翠绿,阳洼洼、崖畔上盛开起了红艳艳、黄灿灿的野花。 初生的蝴蝶开始留恋花丛,翩翩起舞;啁啾的鸟儿被脚步声惊扰,扑棱着飞向了湛 蓝的天空。下得坡来,蹦跳着的父亲猛然间发现了从草丛中跃出的小灰兔,急急追 了上去。跑着跑着,兔子没撵上,倒在沟里发现了春香和他刘家的表哥刘生元。看 他俩头几乎挨在一起的样子,恍然大悟的我父亲这才明白,会唱歌的春香姐一对对 毛眼眼望的哥哥竟然是自己的刘家哥,难怪她经常见了少不了要打听刘家哥的讯息。 显然那对“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的人儿被打搅了,像触了电陡地分开了。 “九娃,来,过来。”一脸喜色的刘家哥很是亲热。 背转身子的春香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在陕北这块土地上,恋爱总显得有滋有味,掀开恋爱朦胧的面纱,像翻开了一 段甜蜜的爱情故事,让陕北的青年男女陶醉。 陕北的后生和女子都是感情丰富的,单纯痴情。彼此有了爱意,心中的情火开 始燃烧了。在这块土地,因独特的地理环境,形成一个迟钝的、相对封闭的文化圈, 无法给恋爱提供浪漫的温床,还笼着一层封建的迷雾。姑娘与小伙子的爱火与渴望 只能偷偷地燃烧,悄悄地在心里酝酿,避着人们的视眼,提心吊胆地用他们自己读 得懂的爱的方式表达爱意。 刘生元是个郎中,行医路上他结识并喜欢上了俊俏的春香女子,他常常以串门 的名义和给她家帮工的方式,有意地亲近,相互间眼睛多情地窥视,偷偷地看着对 方甜蜜地笑笑,悄悄地把爱意传递。农忙时,刘生元随春香与她的父亲在山上劳动, 极其卖力,其目的就是想给未来的老丈人留个能吃苦的好印象,这样也许才能赢得 春香父亲对婚事的同意。在这快土地,能否吃苦劳动是评价女婿好坏的标准。当小 伙子干活干得汗流夹背,体贴的姑娘不顾羞涩,可以当着父亲的面把自己的干净手 帕递给小伙擦汗,也许乘父亲不注意时,会偷偷给小伙塞两颗熟鸡蛋,那含情脉脉 的眼睛早已说明她已沉浸在爱的雨露中。春香用她那会说话的毛眼眼不时含羞偷偷 瞭他,他看在眼里甜在心上,抛给她会意的一笑,顿时红晕在她脸上泛起。兴奋、 对视、羞怯,柔情似水。 火红的恋爱季节,他和她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到人面前,只能秘密地在玉米地、 大树下或沟底里心慌、焦虑地等待心上人儿的到来。正因为沾了个偷偷摸摸,恋爱 的故事里有了更多的激动与迷离的趣味。 陕北的山连着山,沟套着沟,山里沟里总有许多隐蔽的地方,玉米地、麦垛下, 树林里,都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心有灵犀,一个眼神就传递了意会。夜里,相爱 的年轻人偷偷地出去,在玉米地麦垛里或树林里,用他们坦诚淳朴的语言谈着他们 的爱情,相互依偎。山里姑娘爱的狂热,爱的执着,爱的忘了自己,不会说爱情的 浪漫故事,却是海枯石烂。他们以月老为媒,大山作证,心里许下了白头到老的愿, 用他们真挚朴实的感情编织他们男耕女织的生活。幽会时心湖荡漾,分手时难分难 舍。 然,刘生元的真诚未能打动春香爹妈的心,在女儿寻死觅活的哭泣中,他们狠 心地把春香许给了在城里当民团小头领的黑娃。这黑娃方圆有名,因了他的仗义, 还有他的心狠手辣,一提起他的名,已经惧怕了三分。他看上了春香的俊俏,托媒 婆上了她家的门。因了白花花的大洋,因了他难惹的名声,春香的爹妈只能答应。 但春香不从,若爹妈非得这样,她就去跳崖。爹妈吓坏了,把她锁在窑里,托 媒人赶紧让黑娃接亲来。绝望了的春香攥一把剪刀以死相拼,称花娇到的日子就是 她的忌日。她爹妈跪在了窑外。 “你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哪!” 黑娃听说春香不从的原因是她心里有了个刘家的后生,便恶狠狠地放出话来: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他刘家娃当心小命,不死也得残。 春香女子傻眼了。 她含泪答应,乞求心上人赶紧逃离他乡。 肝肠寸断! 天哪,哪里才有穷人的活路啊!这是他向苍天的呐喊,也是对命运不屈的抗争。 被逼无奈,刘生元走了西口,爱恋他的姑娘哭成了泪人。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你哥哥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盼白了头。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你哥哥早回家门口…… 自此以后九娃再也没听到春香那撩人心魄的酸曲。 春香出嫁那天,九娃在山坡上放羊,当迎亲的唢呐从山峁上远去后,呆愣中的 九娃立在阳坡上冲着群山扯破了嗓子,是为刘家表哥的: 羊肚子手巾哎,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了不见那村村哟,了不见那人, 我泪蛋蛋抛在,哎沙蒿蒿林。 这是九娃唱得最后一支歌,打这以后山里平静了。 娶亲的队伍远去了,九娃还站在坡上发呆。春香姐做了别人的婆姨,那我刘家 哥咋办呢? 泪打湿了春香的红盖头,还有她那哭泣的心…… 山又高来路又长,照不见哥哥照山梁。 山又高来路又远,照不见哥哥照山现。 照不见山现照不见人,眼泪打得脸蛋疼。 前山里有雨后山里雾,照不见哥哥走得那条路。 刘生元回来了。 “世道太黑,咱们穷人就该起来造反,推翻这黑暗的世界!”这是刘家表哥几 天前路过看我爷爷奶奶时说的话。做长辈的很担心,我奶奶劝要跟刘志丹某造反的 外甥刘生元:“万万不敢,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 可刘生元已铁了心。 他说:“我们为什么要受穷?身为庄稼人我们一年四季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 汗珠子摔八瓣,到头来落得个连肚子都吃不饱,这是为啥呢?一切就因反动派借手 中的武装并把持政权,对我们进行盘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甚至连人身安全也得 不到保障,哪里还有我们穷苦人的活路啊!”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深,反抗也就越烈。受苦人已经被逼到了 绝境,为了求得生存,只能铤而走险。 吃了晚饭,送刘家表哥出门,我父亲揪住他的衣角怯怯地问:“你会被杀头吗?” 刘家哥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不怕,等你长大了哥带你闹革命去。” 我父亲不懂:“啥叫革命?” 刘家哥笑了:“你还小,长大就懂得了。” 刘家哥走后不久,传来一个消息,清涧发生了暴动,领头的叫谢子长。 早在一九二五年,中共北方区委派谢子长回陕北进行革命活动,秘密发动穷苦 人开始闹革命。一九二七年的中国大地上阴云翻滚,血雨腥风。远在西北边陲的陕 北高原上,众多的苛捐杂税加上土匪横行,逼得生活在这块贫瘠土地上的穷苦人实 在没了活路。十月的深秋,凉飕飕的秋风卷着枯枝败叶在原野上呼号,四下一派凄 冷。盘踞在陕北的军阀井岳秀下达了一封密令,秘密逮捕处决在他的部队担任连长 职务的谢子长,还有以他为首的其他共产分子。罪名是共产分子在队伍上宣传赤化, 造谣惑众,危害治安,为军纪不容。 别无选择,只得举义,这是唯一的出路! 敌人的行动比预料的快,举义后,部队被敌人包围,子弹像火网一样在夜空交 织。谢子长下达了命令:要想保住这支革命队伍,就必须豁出性命杀出一条血路! 冲破了第一道防线,一个个勇敢的战士倒在血泊;硝烟弥漫,第二道防线前尸 横遍野……他们硬是从枪林弹雨中杀了出来! 高原的黎明到来要早一些,东方的山巅绽放出血一样的玫瑰红。所剩不多的起 义战士还没等打个盹,猛地,又想起了枪声,敌人追上来了。谢子长回头一望,川 道里是整队整队的敌人;寻视四周,敌兵星星点点。 又一次突围,又一次流血牺牲! 当少量的部队突围出来后,冰花冷霜不免挂在谢子长那张清瘦无血的脸膛,在 他那沉重的心绪上。吃罢一碗稀米汤的他一言不发走在田埂上苦苦冥思…… 羊儿在坡上吃草,呆愣中的父亲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寻眼望去,一 个瘸着腿的人仓皇向他放羊的崖畔跑来。等近了,那人喊了一声: “九娃,快帮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表哥刘生元。不久前祈雨时父亲还见过他这位刘表哥,那时 因连年干旱,乡民联乡结社“抬龙王”祈雨。炎日高照,乡民把“龙王”牌位缚于 凳子上,外披红布,四人肩扛奔跑,其他人尾随其后吆喝呐喊:“龙王爷,下海雨, 快下海雨救万民”,待跑遍近村山峁沟垴,方抬回龙王庙长跪求拜。 刘生元祖辈就是行医的,打小他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如今的刘家哥在十里八乡 颇有名气,穷人看病付不起药钱,他分文不取,十里八乡的人都称他是刘善人。行 医路过的郎中刘生元却告诉乡亲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更不会有龙王。天上 的雨不是靠求就能来的,我们庄户人为什么挨饿受穷?一切都是这不公平的世道! 只有我们觉醒了,打倒地主老财,耕者有其田,我们庄户人才能过上风调雨顺的好 日子。救世主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只有起来闹革命,我们才能翻身当家作主。 ……他的话在乡亲们心里是有分量的,遇上别人绝不敢这么说,说了大家也不答应, 这是得罪老天爷的话,龙王响雷会抓头的。可他是谁,他是善人,他是先生,只有 他敢得罪老天爷和大户人。得罪了,老财们恨的牙痒,想着法子要治他。可几次抓 他进衙门,却又找不出来头,更何况有钱人少不了找他看病,反过又求他。那天乡 亲们求雨,他滔滔一顿话说完就走,引得好奇的我父亲跟去问:“刘家哥,你当真 不怕雷抓头?”刘生元摸着我父亲的头说:“你小小年纪可别信这些,那全是迷信。” 自那以后,父亲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位连老天爷都不怕的表哥,今儿又见了却满 身是土,棉裤角都被血浸染。 “刘家哥,你伤着了?” 刘生元点头:“九娃,搀我一把,后面有民团追我。” 我父亲连忙扶住他,可没走几步,刘生元就坚持不住栽倒在地。 “九娃,我的腿看来伤得不轻,我躲不过了。”刘生元疼得满脸都是汗珠。 “不,刘家哥,你落在他们手里就完了。快下垴,沟底有一个土窑。” 就在他们艰难地往下挪的时候,听见垴上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原来是 一支路过的红军游击队与追赶刘生元的民团交上了火,没对几下,民团败退逃回了 县城。当时我父亲心想,幸亏游击队来了,不然的话,民团顺垴底搜过来,刘家哥 就完了。 枪声很快不响了,刘生元跟游击队走了,我父亲这才知道刘家表哥真闹了红。 父亲听东家时常说起游击队,说那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原本就是土匪。小小年纪我 父亲的确分不清土匪和游击队的区别,但在他的脑海里,像刘家表哥那样的人不会 是打家劫舍当土匪的人。刘家表哥走了,父亲只记住了他临走的嘱咐,向谁也不要 提及今天的事。 天向黄昏,父亲披着通红的霞衣赶着羊群进了东家王学文的高墙大院。一进后 大门,他看见东家立在后院地当间不知在骂谁又偷懒,嗓门挺大。父亲走急了脚步, 低头想从赶紧过去,他从心里对东家发怯。 但还是被东家喊住了,东家刚刚暴怒的神态消失了,换了一副模样笑眯眯地移 动了脚步: “九娃,回来了?” 父亲不言传,只看了东家一眼。 东家王学文跟上来用怀疑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问:“九娃,今儿放羊没看见啥?” 父亲抬眼分明从王学文的眼睛里面看到了阴险,他是想探出垴后发生的事。 “没,没有,啥都没看见。”底气不足的父亲急忙将羊群赶进圈内。 关好了圈门,父亲怕再次遇上东家逼问白天的事,只好急急从前院出门。 路过西窑,父亲首先闻着了洋胰子的香味,那是从二少奶奶窑里飘出来的。他 很少走前院,今儿为躲东家走了前院,闻着洋胰子香气的同时,他看见了二少奶奶 娣儿的身影。 “九娃,过来。”二少奶奶娣儿低声向他喊叫,招手。 他停下了脚步。 “过来呀,咋,我吃了你?” 父亲低着头走过去,不看少奶奶,更不进她的窑。 娣儿低声问:“有你大哥的讯息吗?他现今在哪?” 我父亲摇头。 这时挑着两桶水的狗蛋进了院子,他看见二少奶奶在冲我父亲说话,感到很是 怪异。等父亲走过来,他小声叫住: “她给你说些什么?” 父亲回答:“啥也没说,她问我大哥呢。” 狗蛋眼珠子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冲九娃坏笑了:“看来她还想着占元哥呢, 她还想着做你嫂嫂呢。” 出了院子,父亲还觉得鼻息里有二少奶奶身上洋胰子的香气。 父亲因我大爹走了西口,他一直记恨这个二少奶奶。清明时节,二少奶奶给我 父亲一碗滑溜溜的凉粉,可我父亲宁可馋着也没有从她手里接过那碗凉粉。这让二 少奶奶好生难过。 狗蛋实在是放不下娣儿了。 娣儿天一黑就窝在炕上,就连起夜都在窑里。她压跟就不知道窗外竟然有个欲 火中烧的人为她只差流口水了。狗蛋倒是听见过娣儿往便盆里屙尿的声音,那哗啦 啦的流淌令他恨不得立马就撞开紧闭的窑门。他试着推了一下门,仅轻微的响声就 已经引起了窑内主人的喊声:“是谁?”他吓得贴在壁上不失机灵地学了声猫叫。 灯吹熄了,一片黑暗。 不久后的一天,东家老爷进城到当民团头领的大儿子那儿去,顺便去打探一下 老三儿子的近况,听老大说,老三不好好念书,竟加入什么党团要造反。这还了得, 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老爷走后,女佣也回家换洗衣服,走前给二少奶奶打了声招呼, 说午饭拾掇便宜,到时热一下就好。脚步声远去,诺大个堡子里只剩下了二少奶奶 娣儿。 天气很好,娣儿端了一盆温水,抖乱三尺青丝,仔细洗梳起来。擦干湿漉漉的 头发,她用灵巧的手盘龙髻在当中,两只翠花插乌云,一对耳环坠耳根,擦粉凃脂 点口唇。当从地里回来取农具的狗蛋进院时,娣儿已收拾停当倚在窑门嗑着瓜子。 她盯了狗蛋几眼,白齿红唇间吐出了几个字:“老爷一不下地你就偷懒?”狗蛋大 呼冤枉,说是犁地断了犁铧,这才匆忙赶回拿去,咋说是耍懒呢? 权当冤枉了,娣儿挤出一副好看的笑容给了狗蛋,转身回了窑。那甜美的笑勾 激起了狗蛋的色胆,他不但相随跟进,在娣儿还没防备的情况下从背后猛地抱住了 她的腰身,即而捉住了她饱满的前胸。 “啊——” 娣儿的红唇被强有力的狗蛋给捂上了。 咚!松了手的狗蛋给娣儿跪在了眼前。 “你好不正经,我不是那样的人!”娣儿怒气冲冲。 “观音菩萨救苦难,救苦救难救性命。”狗蛋的嘴里冒出了信天游歌词。 已经镇定下来的娣儿不紧张了,反倒逗乐了。 “你太胆大了,老爷知道你可不得活了。” “死了好,死到阴曹也情愿。救我呀,二少奶奶……” 斗胆包天的狗蛋把二少奶奶娣儿摁在了炕上…… 到了年八月,在山坡上放羊的我父亲看见了二少奶奶她扭着水蛇一样的细腰, 急匆匆走进了塬上的高粱地。初秋的田野,阳光下成熟在望的红高粱像天女撒花般 铺满了山梁。受昨夜雨水的清洗,各种豆蔓溢着碧绿,透着金黄,耀眼的很。有不 曾被晒干的水珠湿了娣儿的绣鞋,也湿了她的绿裤角。她没有看见仰在半坡上的我 父亲,可我父亲却瞅见少奶奶钻进了高粱地深处。同时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 分明看见狗蛋从地埂的另一头走进了青纱帐,接着和少奶奶娣儿双双倒了下去…… 红彤彤的高粱杆在风里摇曳,叶片沙沙,似在微风里倾诉…… 又一个夜降临了。 窑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连惯于夜间跑动的老 鼠也被刚才暴风骤雨的声势惊吓得钻进了自己的鼠洞,不敢弄出一点儿的声响。 是一个长工发现狗蛋在夜幕的掩护下一闪身进了娣儿的窑里,他悄悄尾随了过 去。 薄薄的窗户纸被他用醮了口水的指尖轻轻捅破,顺小孔望去,黑暗里他隐约看 见那忘我中的人儿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两座火山般的身躯,在经过了长时间的 爆发和喷涌,暂时停歇了下来,如沉静的空山幽谷。所有的风和日丽虫唱鸟鸣俱装 进俩人明净的心空,纳入微微起伏着的温暖怀中。 谁也不想打破这醉人的宁静,谁也不愿终止这诱人的温情,一任思绪缠绵,飘 浮于心的天际,缠绕成云,幻化为雨,袅袅飞升,又翩跹坠落,再雀然而起,直冲 心空,化作流云,化作漫天的丝雨,化作搭载天地的虹桥彩锦。 窗外的偷听的长工浑身燥热,忍不住出了声,惊了缠绵的人儿。 “谁?”娣儿的声音发颤。 长工颠着脚尖快速离开。 出了窑洞的狗蛋刚翻过后院的墙,就被起夜的管家发现了。 “是谁,谁在那儿?” 狗蛋想躲来不及了,他索性大步走了过去。 “是我。” “噢,是狗蛋呀,这深更半夜的,你在这晃荡个啥?” “肚子吃坏了,我上了趟茅厕。”狗蛋装作系大裆裤子。 管家狐疑。 没过多少时日,狗蛋的行踪被管家发现了,想抵赖都不成了。管家并没有张扬, 他是等狗蛋从娣儿的窑里出来,回到长工们居住的后院土窑时,他跟了进去。 “说吧,咋了结?”管家的态度温和。 “我是去……” 狗蛋还想辩解,被管家不耐烦地打断了:“不用说太多,我注意你不是一天两 天了。” 到了如今,狗蛋什么也不怕了:“你说咋了结都行,全在你身上一张嘴。” “好,我的办法就是你从此后再不许打扰二少奶奶,从明天一早必须马上离开 李家湾,不然我只能如实告诉东家,那样的话,恐怕你想走都走不了啦。” “你不能这样,我……” “你可要想好了,我这可给你指的是阳关道,除非你想走独木桥。”管家声音 不高,却语气很严厉。 狗蛋彻底发蔫了。如果让东家知道了给绑到县府,那他还有活路吗? 狗蛋失踪了。 东家暴跳如雷,发誓要割了狗蛋裆里的那玩意。可东家找不见,十八岁的狗蛋 跑了。 狗蛋母亲跪在了东家面前:“看在我伺候你多年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娃吧。” 人们还不知道,狗蛋娘年轻时在王家当奶妈子时,就被还是少爷的王学文压在 了炕头。那会的狗蛋娘急了:“嗳,你咋这样,不行,你咋连嘴都上来了……我奶 子是给你娃的,你吃了你娃吃啥?……”终究狗蛋娘抵御不住,不但被年轻有力的 王家少爷吮吸了她的奶水,还解开了她的裤腰带。或许是颇有几分姿色的狗蛋娘还 从未体会过男人如此的亲昵抚摸,她酥了,半推半就中被褪了裤子,让王家少爷那 杆硬梆梆的东西挺进了自己的下身…… 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她已是人老珠黄,昔日的王家少爷早对她失去了兴趣。望 着这个曾给过他几多欢乐的女人王学文倒是沉吟了一会,王东家最终他答应放狗蛋 一码,但自此绝不能出现在李家湾。 “这儿是他的家,不让他在李家湾,他去哪?”狗蛋娘已哭成了泪人。 “这我就管不了了,没处去,他当土匪好了。” “天哪!这就是报应啊!”狗蛋娘绝没想到眼前这个睡了她多年的人竟是如此 心硬,她抹一把泪站起身颤颤巍巍往外走,走到窑门口听见那个狠心人说:“你还 可以继续留下来帮工,你男人也干他的长活,还可以种他的瓜。” 狗蛋娘自此再没有进过王家半步。 至于狗蛋的去向还真应了东家的话,过了半年,我父亲从长工们的嘴里知道, 对东家充满仇恨的狗蛋的确上山做了土匪。狗蛋自那年偷看了二少奶奶的白尻子, 挨了他大的棍棒后再也不敢看了。谁知过了几年他不但亲自用手摸了那白生生的尻 子,而且还美美地日了让他着迷的二少奶奶娣儿的白尻子。是守了好几年寡,且被 畜牲样的公公时常蹂躏的二少奶奶娣儿将狗蛋勾引进了窑洞。二少奶奶脱了衣裤让 狗蛋浑身上下都摸,摸够了,二少奶奶便让他上了身。 狗蛋落荒而逃时路过我父亲放羊的地方,他让我父亲给东家带话,他是做了对 不起他们的事,如果东家把这算在他父母身上,他一定会回来要了老东家的狗命。 狗蛋还说,他会回来的,二少奶奶已是他的人了,他一定要把娣儿带走。 这话哪个能带,我父亲只悄悄告诉了我奶奶。奶奶嘱咐,万不敢再对别人言语, 不是闹着耍的。 慢慢地父亲已忘了这事。 可随着狗蛋的父亲不明不白在之后不几个月害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死了后, 东家王学文的劫难也到了。听大人们私下说悄悄话,狗蛋的父亲是被东家下慢药害 了命的。 大人们还说,这下有好的了,狗蛋一准什么时候就来了。 在村人们的帮助下,狗蛋娘埋葬了自己男人,过后她永远地离开了李家湾。 显然王学文也害怕了,增加了护院的兵丁,连城里当民团头领的大少爷王绍乾 也隔三差五带人来加强护卫。 然,大少爷终究没能护住他老子王学文,在县城遭到谢子长的游击队袭击,他 前脚急忙奔县城赶去救援解围,后脚就被土匪狗蛋带着人马悄然进了村。 大头领草根对狗蛋说:“我们和王家都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人你可以杀,钱 也可以抢,但你不能伤了那个二少奶奶。” 狗蛋一惊:“大哥,你认识娣儿?” 草根一笑:“岂止认识,她在那年的冬天早就是我的女人了。” 狗蛋心有些凉。但为了报仇,他只能放弃亲亲的娣儿。 在坡上放羊的我父亲看见,几里外的王家堡子此时已是一片火海。 等大少爷王绍乾得到消息带人赶回李家湾后,土匪已无影无踪,大宅院已被洗 劫一空,二少奶奶娣儿被劫走了不说,老东家王学文还被狗蛋活活点了天灯。 东家一夜之间败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