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六朝古都南京梅园新村。 时间的指针沉重地落在一九四六年的十一月十九日,这一天,心情同样沉重的 周恩来最后一次打量了那幢自随国民政府从陪都重庆还都南京后居住了短短六个月 的小楼,猛然转身离去,率中共代表团邓颖超、李维汉等十余人于上午八时离南京 飞返延安。春暖乍寒,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国民政府渝、京、沪 警备机关分别通知驻该地中共机关,限于三月五日前撤返延安。七日上午,中共驻 京、沪两地人员七十四人撤离南京。董必武在机场发表书面讲话,并向南京人民告 别:再见之期,当不在远! 霎时,阴霾再次笼罩在这多灾多难的华夏大地上空。一出悲壮惨烈、无法避免 的战争序曲已经上演,攸关生死的大决战帷幕即将拉开。 初春的陕北,冰雪还未彻底消融的延河不在歌唱,那漴漴流淌的细流如同悲歌 的眼泪,为这片土地,为这个民族。耳边皆是隆隆响起的枪炮声,往日和着流云、 飘荡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天空神色凝重……国民党第一战区胡宗南部大举向 陕北进攻,剑指共产党盘踞了十年的红色摇篮——圣地延安! 兵临城下! 一片硝烟…… 这些日子,延安的工作日程是以分秒计算的,文电交驰,号令频频。一九四七 年的三月六日,中央军委电令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以 及太岳军区司令员王新亭、副司令员孙定国,要他们出敌不意袭占阌乡、陕县、渑 池、新安,给胡宗南背后来一脚,彻底搞瘫陇海路,以配合保卫延安,救援李先念 五师;三月七日,又电令张宗逊、习仲勋,要他们在现有防线基础上,于劳山和三 十里铺间、南泥湾与三十里铺及其以东,加筑第三道防御阵地;三月八日,延安各 界保卫陕甘宁、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动员大会召开…… 身为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的彭德怀将军已全面进入角色。在延安各界群众动 员大会上比,彭德怀什么开场白也没有,张口就说:“敌人在西北战场上的兵力共 四十三个旅三十二万人,除九个旅守备新疆,其余三十四个旅二十五万人都压在陕 甘宁边区,这里面有二十个旅是胡宗南的,计有十七万多人;西北行辕主任张治中 和副主任马步芳、马鸿逵手下有十二个个旅,将近七万人;另外就是邓宝珊集团在 晋陕绥边区的两个旅一万两千多人。我们呢,满打满算野战部队七个旅,不到一万 七千人。这个数字大家算算看,是几比几呀?不算张治中和宁、青二马,也不算邓 宝珊,单是一个胡宗南与我们的兵力比例就是十与一之比!更何况,我们这一万多 人,还不能全部拉到陕北。道理很简单:陕甘宁边区总共只有一百五十多万人口, 土地贫瘠,那么多人一上来,兵员的吃、穿、用怎么解决?基本的物资供应困难大, 再加上武器装备差、弹药奇缺……” 如此悬殊的兵力,再加上武器装备的绝对先进,踌躇满志、分外自信的胡宗南 扬言:三天之内拿下延安! 战斗打响了!战事进行的极为残酷。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三月十八日,延安城内任何地方都隐约可闻枪炮声。不断有 新消息传递过来: 敌人离延安不足十里地! 敌人便衣队都到七里铺了! …… 满头大汗的警卫员着急了,跑进跑出,催促一次又催促一次,“主席,马都备 好了,就出发吧!你不走,叫我们怎么完成任务啊?!” 炮弹已打到清凉山!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剧烈爆响,震得王家坪窑洞顶层的泥屑直往下掉。毛泽东抬 头看了看,喝口茶水,仍旧埋下头起草着电文。那神态胜似闲庭散步后的小憩,若 无其事。 彭德怀着急了! 周恩来着急了! 可毛泽东不急:“怕什么?延安人民走完了我再走!”他微笑着说:“不要紧, 来得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他在那个山头,我在这个山 头,怕什么呀?” 一九四七年三月,胡宗南向红色圣城延安发起了进攻。胡宗南就许下金诺:谁 先攻占延安,重赏百万!胡宗南的飞机、大炮完全是一副满门灭族的架势,一开始 就把成吨炸药往外抛。炮弹和炸弹轰过一轮又一轮,防线上表面阵地全炸个翻天覆 地,一片焦土。 延安这座靠窑顶支撑起来的土城,自毛泽东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三日离开保安进 驻以来,时间已经走过了十年。延安在贫穷与闭塞中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却注定要 成为一块不平凡的土地。“延安是个理想的要塞,它位于深谷中间,四周都是岩石 嶙刚的高山,坚固的城墙一直延伸到山巅。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从北方来的游牧曾 经通过这里入侵中原,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军也曾经通过这里南征西安府。”这是 一位美国人埃得加•;斯诺笔下的延安。 谁也没有想到,历史选择了延安,毛泽东把他和中国革命的“泊地”确定在了 延安。 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延安。 它位于陕北高原,延河之畔,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三山环绕,苍茫空寂的 黄土地上,高高的宝塔成了延安的象征。 而今兵临城下,枪炮声在延安市内任何地方都隐约可闻。 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急坏了,把警卫人员全部叫到自己窑洞里,郑重其事交代 说:“现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在关心党中央、毛主席的安全,你们肩上责 任很重,要绝对保证主席的安全,必要时,抬也要把他抬走!” 不得已,只能走,毛泽东是那么地恋恋不舍。离开延安,对于毛泽东来说,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年前的寒冬,他到达延河边,有人牵来了一匹头扎红布大花球、 脖子上系着锃光发亮的铜铃铛的高头大马,请他骑马过河。他感谢延安人民的盛情, 谢绝了骑马,走下河岸,踏着坚冰,走过河去。历史巨人由此翻开了他人生历程上 最辉煌的一页。当毛泽东等走到大砭沟口时,沿路两旁响起了锣鼓声、唢呐声和鞭 炮声!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微笑着,频频向群众点头挥手。欢迎的群众见毛泽东 走来,沸腾了,个个欢腾雀跃,欢呼声、口号声和歌唱声响成一片…… 这一页终于凝固在了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步出窑洞,走了几步的毛泽东忽 又返身看了看窑洞里的那张床和桌椅之类,然后一扭头,果决地离开了。默默走了 一段,突然回头仰望矗立在延河边上的宝塔,他喃喃着,或许在他的脑海里依旧回 旋的是十年前他站立在延河边那欢腾的时刻。良久,他把嘴角一沉,走到汽车边, 登车之际,蓦然回首,大声说道:我还会再回来的! 然,毛泽东自撤离延安,到二十九年后,这位叱咤风云、注定要在中国史书上 留下浓墨重彩的风流人物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别了,延安!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父亲带领民工到前沿阵地运送弹药。天很好,春色还 没被炮火轰碎,翠绿的麦苗一片喜色,崖畔上缀着的野花芬芳四溢。旁边的小和静 无声息地缓缓流淌,夕阳下河面上漂浮着醉人的光晕。在父亲的脑海深处,令他最 不能忘怀的就是那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日日夜夜。延安防御从三 个不同的方向,全面抗击胡宗南进攻。经过三天三夜激战,胡宗南惊呆了:他以十 二个旅之众,居然寸功未进!调整了战术的胡宗南不让步兵在前面徒费周折了,一 上来就拿出老爷用兵的架势,不管三七二十一,飞机、大炮一气狂轰乱炸。被炸焦 了的土抓一把放鼻子下闻一闻,呛得人咳嗽。父亲和他的支前队伍被敌人的炮火压 在了山崖、土坎下,一发炮弹呼啸而来,落在顶上的山峁上,巨大的爆炸震垮了土 坎,几个游击队员和民工被埋了进去。 “快挖,救人要紧!” 一双双手血肉模糊…… 炮弹再次飞来,有人被炸碎了…… 炮火停止,敌人整团整营的大部队集团冲锋,打死一批,又上来一批,仅投放 在解放军第一纵队正面的胡军“左兵团”,兵力就达八个旅之多。每个波次冲锋由 远至近,漫山遍野,人头如同撒下一片黑芝麻,密密点点。 “留一部分人护送受伤的人,其他人跟我来。” 父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片硝烟中。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九日,身为县长兼游击队队长的父亲得到了一个痛苦的消息 :延安失陷!是国民党把战争强加给了共产党,不得不打。接到上级的命令,地方 政府和游击队要做好打大仗的支前准备工作。命令就是战前的动员,很快地近两千 人的支前队伍组织了起来。这之前,遵照彭德怀将军的战略部署,保卫延安,保卫 边区,保卫胜利果实。按照上级的指示,父亲他们组织干部群众已经完成了疏散物 资、坚壁清野的工作,就是不让一颗粮食落入敌人手中,其目的就要将来犯之敌困 死消灭在陕北。 这期间,不断有消息传来,彭德怀将军在几个地方给敌人布下了天罗地网,只 等收紧口袋、关门打狗。 千山万壑,峰峦重重。清早的山谷里,一列疲于奔命的队伍望不到边际;山梁 上,埋伏在崖边的游击队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春寒料梢,东方欲晓。 晨曦下,一曲高亢的信天游似从天飘落: 满天星星一颗明, 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哥哥你一个, 哥哥呀,哥哥呀,妹妹我就挑下了你一人。 人间仙女我不爱, 单爱我那小妹妹你好人材, 妹妹呀,妹妹呀,哥哥我就爱你一人。 …… 在歌声里,父亲看到在陕北高原蓝天下,有一个身穿红花花衣服的女子正站在 山梁梁上,山风吹动着她春光荡漾的衣襟,红红的脸蛋上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她 便是玲子姑娘,后做了我父亲的婆姨。 为迷惑敌人,西北野战军以小部兵力诱敌胡宗南部主力五个旅进至延安西北之 安塞,而将主力集结在延安东北之青化砭地区,待机伏击敌人。急于寻找共军主力 决战的胡宗南部队如同没头的苍蝇,嗡嗡乱撞,他们哪有心思倾听俚歌野曲,“哒 哒哒”一串子弹射过来,歌声噶然而止。 接着响起的还有解放军的枪声。 枪声一阵紧似一阵。 “方县长,那边的解放军和敌人先头部队接上了火。” “打——”父亲果断地下达了命令:“瞄准敌人的骑兵可劲开火。” 一串子弹射了出去…… “打中了,有敌骑兵从马背栽了下来。” “好,瞄准了再射击。对,就这么打!” 敌人猛烈的火力压得队员们抬不起头来。有人中了弹,哎哟着叫出了声。 “把伤员抬下去。我们的任务是配合野战军诱敌深入,再坚持一会就撤。”父 亲继续下达着命令。 寻声望去,南面设伏的小股解放军阵地枪声密集。 又一轮子弹射出后,完成任务的游击队撤出了战斗。 “快,就地隐蔽,敌机来了。” 一溜炸弹在崖畔连续爆炸,黑烟、土尘飞扬。借着烟尘的掩护,游击队迅速消 失在山梁后面。 枪声、爆炸声依旧激烈。 “听,敌人打的可起劲哩。” 父亲说:“打吧,让国民党多浪费些子弹,用不了多些时日,我们的部队就收 拾了他们。” 走在山道上,有队员问我父亲:“方县长,毛主席还在我们陕北吗?” 浓眉下的父亲眼神发亮:“胡宗南向陕北大举进攻,中央被迫进行战略转移, 撤离延安,把一座空城留给了胡宗南。但毛主席还在咱们陕北,敌人能耐不了几天 了。” “县长,你见过毛主席吗?我们能见到毛主席吗?”游击队员的眼里充满了期 待。 父亲的脑海里霎时闪现出当年见毛主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告诉队员们: “我是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时第一次望见过毛主席,可惜距离太远了,看的不太清 楚。后来我虽说在边区政府工作,也只见过毛主席两三次。”心潮澎湃的父亲声音 高亢起来:“等打败了胡宗南,我们庆祝胜利的时候,咱组织秧歌队到延安去看毛 主席!” “什么时候能打败敌人,远吗?” 父亲胸有成竹地回答道:“能,毛主席还在咱陕北,有毛主席的领导,一定能 打败国民党反动派!” 平静中的黄昏,转战中的毛泽东来到了一处叫做杨家塬子的山沟。 先遣部队和游击队取得联系后,只说是纵队首长要在此作短暂休息停留。父亲 二话不说,连忙布置,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整理出了几孔窑洞。令父亲和他的游击 队员们压根就不知道,转移路经这里的竟然就是指挥西北战场的毛主席和他的昆仑 纵队。接到通知只说是很重要的首长,没人告诉他们这些首长都是哪些人。 那是两个不同寻常的日子,父亲几乎没有合过眼,浓眉下的一双大眼时常关注 看周围的风吹草动,就连耳朵也比平时紧起了许多。中央警卫团负责内线安全,中 央纵队负责外围的警戒,游击队配合。父亲除了检查各个哨口,更是带人四下巡逻, 确保万无一失。若遇到哪儿放冷枪,他连整个神经都调动了起来。 在窑洞里,毛泽东和周恩来谈笑风生,那远处不断传来的阵阵枪炮声,像是特 意为两位叱咤风云的历史巨人导演的一场大型历史舞剧送上的伴奏曲。 昏暗的油灯下,窑洞的窗格上清晰地印下了毛泽东办公的剪影。 风很猛,卷裹着地上的土尘和乱草。夜是那么地安静,就连守家护院的黑狗也 卷缩在窝棚里没了生气。 夜平静地消失,天色微明。在这安宁的背后,一场战役已经拉开了序幕。 上午,卫士长刚把首长的衣服洗净晾晒在一棵枣树杈上,正南方向便传来了异 常激烈的枪炮声,就连脚下的黄土地也被这响动震颤了。许多人跑出窑洞,边听边 议论: “打起来了!” “这是打埋伏战!” “不,是打阻击!” 还有人说:“这是毛主席布下的口袋阵,敌人钻进去了!” “那胡宗南还有好啊?一准快完蛋了……” 渐渐地,炮声没了,枪声也稀落下来,最后一点儿响动也听不见了。 这仗打完的也太快了吧?卫士们心想,这可是撤出延安后的第一仗啊,这么快 就结束了? 无可置疑,青化砭大捷! 父亲的心同样澎湃、激荡着。 太阳落山,晚霞泼血。 一夜过后,天又放明。晨风里,游动警戒的父亲察看着山峁上、沟洼底的动静。 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急匆匆赶来,火急火燎地告诉我父亲:“方县长,在西边的的 山梁上有几个可疑的人,举着个望远镜四下照,一会儿出现了,一满又不见了,鬼 的很……” “肯定是敌人,摸首长们的行踪来了。”父亲连头发梢都紧张了起来:“快, 一班跟我去梁上,二、三班隐蔽,做好战斗准备。快!” 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的确是国民党的便衣侦察兵,当父亲率游击队追击过去后, 狡猾的敌人已经逃遁了。站在山梁上,除了风,四下里连个小动物都不曾看见流窜。 就在那时,刘戡用美国进口的大功率电台测向仪测出了我军的方位,以几个旅 的兵力猛扑过来。 中央昆仑纵队被迫再次转移。 天有些阴,还刮着凉凉的风,在村口,毛泽东遇见了刚追击敌人侦察兵返回的 我父亲和他的游击队员。 有人忽然疑惑起来:“这首长咋像画上的毛主席?” 父亲也睁圆了眼睛,难以相信,莫非我们这两日保卫的就是毛主席? “辛苦你们了!”毛泽东那双指点江山的巨手伸了过来,一脸和蔼。面对运筹 帷幄于千里的领袖,父亲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从那以后,父亲只能在报纸、电 影、乃至在领袖毛泽东去世以后的电视中不断看到那高大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当 时父亲带着游击队一直护送中央纵队转过山梁,往清涧县方向而去,这才不舍地停 下了脚步。毛主席走的很远了,父亲站在山梁上心潮还久久难以平静。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了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父亲说, 他这一辈子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当年在陕北亲自参加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和 周副主席的光荣任务。 毛主席走后,中央的一些机关和报社、电台还有地委领导相断转移了过来,就 在机关人员安顿下不久,敌情出现了。早晨三、四点钟的样子,派出去的警戒人员 气喘吁吁跑来报告说,敌人重兵从县城方向压来,因天黑具体有多少人看不清。 “马上转移。” 行署机关的人员已经与敌人接上了火,枪声霎时如豆。在地委领导的统一指挥 下,游击队和少量的解放军与敌人短兵相接,节节防御,形势非常严峻。父亲一看 不好,大喊一声跟我来。当下他带领县游击队利用熟悉的地形迂回包抄,从侧翼向 敌人发起了攻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满山遍野都是枪声和喊杀声,不明底 细的敌人唯恐中了共党的圈套,放慢了进攻的速度。抢得先机,刻不容缓,瞬间的 喘息给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再加上敌情发现的早,加上同志们的顽强阻击,机 关得以迅速转移。在突如其来的阻击战中,阵地前敌人了尸首遍地都是,而勇敢的 游击队员和解放军战士也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撤退中,地委领导兰子文腿部中弹, 父亲马上背起他沿山路下到沟底,躲进了一处牧羊人用以避雨的土窑。当枪声渐渐 稀疏下去,在他们躲藏之处的上方,搜寻而来的敌人的脚步声乃至说话声都听得清 清楚楚。等敌人远去后,父亲把兰子文背到一老乡家秘密养伤。 而此时的毛泽东在离开杨家塬子后来到清涧枣林沟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 会议,决定成立前敌委员会和工作委员会及中央后委。中央前委由毛泽东、周恩来、 任弼时组成,代表中央,坚持在陕北指挥全国的解放战争;中央工委由刘少奇、朱 德等领导,前往河北平山进行中央委托的工作;中央后委以叶剑英、杨尚昆为首, 带领中央机关去晋绥根据地的临县一带,组织后勤保证供应。明确分工以后,毛泽 东在会上又着重指出:“摆在我们党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从军事上打败蒋介石!” 诞生于血雨腥风中的人民军队,为实现工农大众的利益,注定要经历一场场大 战、恶战的考验。从苏区反“围剿”到被迫踏上万里长征,从三军会师西北到开赴 抗战前线,从保卫延安到三大战役,我军指战员冒着枪林弹雨一路走来,多少勇士 在冲锋陷阵中流血牺牲?多少身躯在悲壮倒下的那一刻化为了不朽的雕塑? 残酷的阻击战结束后,边区政府通令嘉奖了游击队,父亲为此还获得了枚“新 民主主义奖章”,证书由毛泽东主席亲自签发。后来这枚奖章在“文革”中被抄走 了,从此不知了下落。 延安被占领后,神气得意的胡宗南向蟠龙、青化砭地区大举进犯,他自认为拿 下整个陕北已经指日可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解放军的西野第一纵队在运动防御 阻击中,把他的一三五旅整个合围在了布袋中。一九四七年三月青化砭战役后,西 北野战部队主力转移到蟠龙、青化砭西北地区休整,以部分兵力与敌周旋。国民党 军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急于寻找陕甘宁解放区部队决战,集中整编第一、第二 十九军共十一个旅的兵力,由安塞、延安、临真等地分三路进至延川、清涧地区。 四月三日又折向子长(旧称安定),连连扑空,兵疲粮罄。遂改以整编第七十六师 守备延川、清涧,整编第十五师第一三五旅守备瓦窑堡,主力于五日南返蟠龙、青 化砭休整补充。六日,整编第二十九军第十二旅途经永坪时遭西北野战部队的攻击, 损失六百余人。后发现西北野战部队主力位于蟠龙西北地区,即以八个旅的兵力, 于十二日由蟠龙、青化砭地区向西北方向进攻,并以整编第七十六师第七十二团接 第一三五旅防务,第一三五旅沿瓦窑堡至青化砭大路南下策应,企图围歼西北野战 部队于蟠龙、青化砭西北地区。西北野战部队在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彭德怀和中共 中央西北局书记习仲勋的指挥下,以第一纵队(二个旅)伪装主力,牵制胡宗南集 团主力,诱其向蟠龙西北地区进攻;集中第二纵队和教导旅、新编第四旅共四个旅 的兵力在子长县城西南羊马河地区设伏,求歼孤军南下的第一三五旅。十三日,整 编第一、第二十九军主力被阻于蟠龙西北李家岔、云山寺一线。 夜浓浓地降临,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不安。爆炸、爆炸,连续的爆炸划破了 夜晚的寂静。一道道火光穿过沉浸的夜幕,闪烁出群山横亘的容姿;脚下的大地连 同俯卧的战士在震荡下抖颤、晃动,被惊扰的夜晚不安地战栗、慌乱…… 夜期盼着黎明。 午夜,爆炸声渐渐停歇了下来,就连枪声也慢慢稀疏。不时有照明弹痉挛地腾 空而起,点点片片照亮了西北野战军的前沿阵地——昂首时刻准备怒吼的炮群、被 伪装起来用以对付敌机的高射炮、战壕沿架起的机枪,还有一个个趴在壕沟边怒目 圆睁的坚强勇士。 一队支前的游击队和民工在县长方旭的带领下从山峁上现出了身影,他们挑着 担子、背着干粮、抗着弹药箱在夜幕的掩护下急速前进。 “当心脚下的沟坎,后面的跟紧了。” 喘气声,沙沙移动的脚步声。 “快,跟上!”父亲的声音很低却洪亮。 照明弹再次划了夜空。 “卧倒,隐蔽……”方旭的话音未落,枪声响起,子弹飞了过来。“啊哟”, 前面有人叫出了声,也有人无声地栽倒在地。 不远出的阵地上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慢慢地枪声稀疏了下来。 在前沿指挥所,父亲不期和纵队司令贺明山相遇。 “方九娃,是你吗?”贺明山惊喜地叫着父亲的小名。 “司令员,是我,是我呀!” 战场重逢,双手紧握,分外激动。贺明山是父亲刚参加陕北红军时的支队长, 后在边区警政学校学习时是他的教官,学习期满后,贺明山纵马去了太行山抗战前 线,父亲到边区政府工作。那一别,谁知竟然在这即将打响的羊马河战场再次见面 了。 “想不到咱当年的放羊娃都是堂堂的父母官了,好啊,真替你高兴。我说九娃 县长,我们部队的给养全靠你们这些父老乡亲了。” 兴奋中的我父亲精神饱满、信心十足地回答说:“贺副司令员,请你放心,等 拿下羊马河,我给你们炖肉吃。按照彭司令的指示,我们搞坚壁清野,敌人连一颗 粮食也找不到。” 贺明山赞赏地当胸给了他一拳:“好样的,这就好,彭德怀司令员还说,延安 是我们的,延安终久将回到人民的手中。接下来你们就看我们的了,一三五旅被围 得水泄不通,我就不相信煮进锅里的饺子还能漏掉?你就赶快去杀猪吧!” 贺明山哈哈大笑着策马而去。 次日晨,胡宗南第一三五旅沿子长、蟠龙公路两侧高地南下,十时进至羊马河 西北高地时,西北野战部队突然对其发起攻击,迅速分割包围于设好的伏击圈中。 得此消息的胡宗南急令就地构筑工事、拖住西野。同时,整编第一军、第二十九军 迅速向一三五旅靠拢,企图将西野反包围而歼之。但是,胡军在西野的阻击下,整 整九个旅被子阻击部队拦住,使其与被围的一三五旅虽只数里之隔,却相望而不能 相救。 胡旅被围后,企图依托占据的东山、西山高地负隅顽抗。这时,西野发起了攻 击,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地动山摇,炮火连天,硝烟弥漫。英勇的解放军将士如同决 堤的大潮漫过,遍野里响彻的是冲锋的号角,战旗猎猎。西野首先于东山歼灭其一 个团,继而围歼位于西山的旅部及另一个团。激战至下午四时,将第一三五旅四千 七百余人全部歼灭,生俘代旅长麦宗禹。 新华社为此发表题为《战局的转折点》的社论,指出解放军此次羊马河战役与 青化砭战役一样“足称为模范的战例”。“第一三五旅的被歼,标志着胡宗南从此 走下坡路,西北人民解放军战斗力的上升,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 父亲说,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大的一次战役。虽说他没有直接和敌人真刀真枪地 干起来,但什么叫枪林弹雨,他在那个时候体会最为深刻了。那种渗进骨子乃至于 灵魂深处的感受,不是用文字所能描绘得了的。如果真能描绘,那用世界上最为华 丽的词语讴歌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都不为过;一段文字就是一座不朽的丰碑,所有的 文字堆砌起来,就是高入云端的巍峨山峰。他说他充其量只是山峰上的一颗石子, 仅此而已,比起那些永远倒下去的勇士,他甚至觉得连一颗石子也不配。 他永远记住了那个春天泼血的黄昏。 在战役进行当中,父亲带领游击队和支前队伍冒着敌人的炮火,往前线运送弹 药粮食,组织担架队救治伤员。当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时,他大喊着:“隐蔽— —”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硝烟还未散尽,只见他飞身跃起,又冲进了被炮弹 掀起的浓尘里。 大地在隆隆的炮声中战栗,手榴弹在爆炸、枪声如织,弹片的呼啸、人们的嘶 喊,似乎整个战争都集中在这块地上,硝烟令人窒息。 刚刚吐出嫩芽的草地、树木在燃烧,有被击毁的车辆也在燃烧……有人倒下, 有人跃出战壕端起轻机枪发出欢快的“哒哒”声。又倒下,勇敢的女卫生员冲上前 去,给伤员包扎伤口。她的军帽丢了,短发下一张俊美的脸被硝烟涂了妆。 “担架队,跟我上!”父亲大吼着扑了过去。 支前队伍在弹雨中穿梭,一个民工中弹跌倒了,父亲接过了他手中的担架。 父亲说,那一仗打得太让人扬眉吐气了,站在废墟的焦土上,他的每一个毛孔 都放着胜利的愉悦之笑,胡宗南就要完蛋了! 部队又要开拔,在支前队伍中,贺明山发现了满脸灰土的我父亲。贺司令对我 父亲说:“我说九娃县长,你可欠我一顿烧肉呢。” “记着呢,等你凯旋我给你杀猪、宰羊,好好犒劳我们的勇士们。” 再次别离,几分不舍,几分感慨。说到了夏云峰,贺明山变得沉重起来,说, 在大敌当前他的确不该犯那样重的事啊,我想保都没法保,他只能去死。 “他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您。战死在杀敌的战场,他是英雄,死在女人裆上太 丢人。在年少时他就不学好,偷看大户人家女人的尻子,注定了他会犯在女人身上。” 父亲理解首长的心情。 贺明山说:“等以后有空了你替我去看看他的父母。” 父亲摇头:“不用了,他爹妈早没了。” 铁流般的队伍走过,父亲就像当年一样,站在高坡上长时间送别首长、战友。 大战过后的黄昏是安宁的,有袅袅硝烟,也有残破的猎猎战旗。站在山坡上, 父亲置身于晚霞的通红里,望着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恍惚中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的 另一个黄昏,那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道绚丽无比的霞光。 黄昏俊美、烈烈燃烧。沉静在往事中的父亲被一阵高远苍凉的信天游拉回到硝 烟还未散去的羊马河战场上,身边铁流般的队伍矫健地走过,威武的骑兵更是勇往 直前。 一个个伤员从战地医院被送往附近的老乡家,父亲进东家出西家,嘱咐乡亲们 一定要精心照顾好伤员,让子弟兵早点伤癒重返前线杀敌。 夜降临的时候,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一个院落,叫了一嗓子:“玲子。” 灶房里,身穿红底碎花小袄的玲子正在烧火,不时将干树枝和高粱杆塞进灶口。 当年父亲离开小凤救他的那个山洞后,就在玲子家继续养伤。那时玲子还小,也就 七、八岁,整天缠在他身边问这说那。还说,哥哥,你偷懒不干活,就知躺在炕上, 让人给你端饭。天好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玲子守着大铺篮里唧唧叫唤的小 鸡不让他靠近,原因是他对玲子说,你不看好小鸡娃子,我烧了吃,全部吃光。 儿时的稚嫩早已远去,如今的她已经长成了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 她的模样端正,鼻翼不宽,上面沾上了烟灰。她的眉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下 有着一对丹凤眼,水灵灵的。她家也住进了两个伤员,此时她正在给伤员煮小米粥。 听见我父亲的喊叫,她往窑门瞅了一眼,微微一笑,起身拿勺在锅里搅动。 父亲进了灶房。 “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咋不言一声。远远地就闻着小米香味了。” “鼻子倒灵。咋,要我迎你是呀?饿了吧,马上就好。”她的脸微微显出潮红。 “真是饿了。先给伤员,我不急。”他留心地看了玲子姑娘一眼,就势坐在了 灶前她刚坐过的小木凳上。 玲子开始舀锅里的小米粥,一边舀一边说着自己整天的担忧:“炮声震的窑都 快塌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我站在梁上瞭,脚下的地都在抖动。” “没吓尿了裤子?”父亲信口开了句玩笑话。 “去你的,吓死人了,人家都快为你……你自己舀,我给伤员送过去。”她害 羞地端了两碗粥扭身出了灶间。 无疑说,父亲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战火中铸就着。 不甘失败的敌人利用空中的优势,投掷下的十二枚炸弹将玲子家所在的镇子四 十多孔窑洞炸毁,她家的窑洞也未能幸免。由于来不及转移伤员,窑里的她父母和 四个伤员被埋了进去,等父亲指挥人挖出来时,里面的六个人全遇难了。当时玲子 到野地里去挖野菜,幸运地躲过了那在劫难。 蟠龙大捷后,父亲立即着手开始了战后的工作。抽闲他骑马带上通讯员专程去 看望好久不曾见过的父母。之所以想急着回去,主要原因是他大哥被还乡团给杀害 了。胡宗南的部队占领了延安,那些土改中被分了田地的地主土豪们认为天该翻了, 有国民党撑腰,开始大肆反攻倒算。他们得到消息说游击队长方九娃回来了,在包 围搜捕未果的情况下,将仇恨发泄到的我大爹身上。敌人向村子围过来时,我大爹 正和我爷爷在地里干活。情急中我奶奶颠着小脚赶去报信,半道遇见了从里回来拿 家什的娟子,我奶奶说:“娟子啊,他们要抓占元呀,……落他们手里还能活?” 娟子掉头跑向地头,老远大喊一声,“占元,快跑,他们抓你来了……”愣怔中的 我大爹被我爷爷吼了一嗓子:“快走,你还不跑磨叽个啥?” 就在这时,敌人向我大爹开了枪,是跑来的娟子用身子为我大爹挡了枪子。 娟子慢慢地旋转着倒下了,那一幕让回头的我大爹看见了,他一声狂吼折身扑 了回来……枪再次炸响,我大爹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 由于忙于战事,多日后我父亲才得知消息。反攻倒算未能成功的地主老财见陕 北战场国民党在短时间内接连吃了败仗,知道大势不可挽回,惶惶不可终日,有路 子的逃往西安、兰州,要么去了河套,没法子的听天由命,胆小的不等共产党收拾, 自己把绳子套进了脖子。 阔别多年,家愈发地破败。我奶奶的泪让我父亲难过,我爷爷的沉默令我父亲 悲伤,特别是看到挺着肚子快临盆的大嫂,父亲咬紧牙关怒火的眼里燃烧。也就在 那时,他决定把玲子尽快娶进家门,这个家得有人顶起来了。 当了县长兼游击队长的我父亲,身边跟随着挎匣子枪的警卫员,在村人眼里神 气的不得了。他扶我奶奶坐在炕上,从挎包里掏出油纸里包着的白肉黑肉,还有看 着都流口水的油糕。尽管我奶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老人的眉眼已笑成了一堆,口 里还不住念叨:“老天爷,这比过年还过年呀!”同时他给了我奶奶几十块大洋, 我奶奶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双手捧着微微发颤。 拉了一会家常,因战事紧,父亲不能在此停留的过多。 要走了,父亲不舍地对我爷爷和奶奶说:“你二老好生安稳,等打完了仗我就 来看你们。” 老人无语,我奶奶拉着儿子不撒手,泪更是不觉中脱眶而出。 我父亲还不忘告诉众乡亲,并嘱咐自己的两个弟弟,胡宗南马上就要完蛋了, 但眼下战争还在继续,除了把粮食掩藏起来,能躲的还是出去躲藏一些日子。他还 说,毛主席没走,党中央还留在陕北,我们的部队很快就会打回来的。他请乡亲们 相信,革命胜利很快就要到来了。 骑在高头白马上的我父亲走了,他是在众乡亲的目送下纵马跃过了山梁。 山梁连绵,山那边一片绚丽通红的晚霞像火一样燃烧。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