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从战争的废墟上诞生的共和国开始了对国民经济的恢复,一九五〇年国务院成 立了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把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三百多名地质技术人员和 旧中国留下来的地质机构纳入统一计划的轨道,同时派出地质调查分队赴各地进行 矿产勘探工作。 父亲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留下有身孕的我母亲,踏上迢迢西征之路。 多年后,关于父亲这一西征,在一本勘探史上有这么一段话:方旭受组织的委 派,带二十二名工作人员,携带一张旧地质图奔赴G 省创建西北第二地质勘探分局。 当时他们从省工业厅接收了一台苏制的三百米钻机和二十多名钻探工,开始了艰苦 的创业。 车轮向西…… 春暖乍寒,运送物资的车队行驶在绵绵的群山深处,路陡弯急,车子走得很慢。 据说这一带曾是土匪占山为王的地方,虽说被进山剿匪的解放军给端了老巢,但残 兵游勇时不时打家劫舍。坐在驾驶室的父亲两眼盯着前方。他的目光炯炯,时刻关 注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路很颠,个头很高的他动不动碰撞在车顶。 司机问他:“方指挥,路不好,慢点?” “不,径直开。” 中午时分,车队停在关山岭脚下。一条小河绕山而过,冰雪还未消融,远远望 去,蜿蜒曲折,像一条伸向大山腹地的白练。短暂的休息后,车队又出发了。 天向黄昏,有村庄一一闪过,炊烟袅袅。 余晖愈发地浓重,烟气在谷底低旋飘忽。 坐在父亲旁边的宋秉宽不禁沉吟了一句: 苍烟落照! “你说什么?”父亲扭头问道。 刚刚大学毕业的宋秉宽不好了意思,“没什么,我随口乱说。” 父亲笑了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就喜欢弄诗作赋。不过,我是真心羡 慕有文化的人。特别是你这个地质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可是我手中的宝贝呀,等以后 抽空你就当我的老师,你这个小老乡可不能推辞哟。” 宋秉宽倒也不含糊,答应的痛快:“行,没问题。不过我这个小老师可厉害着 呢。” 父亲哈哈大笑上了。 当晚他们夜宿在一个客栈,父亲提醒大家留神着点,剿匪被打散了的残兵游勇 不定啥时就偷袭而来。土匪倒是没来,却来了两个女人。这两女人原本是解放大军 进城前从青楼里逃出来的风尘女子,她们起先是想从良的,可多年来,靠解裤带生 活,她们已吃不了苦,繁重的劳动令她们无法消受,只好又出来从事皮肉生意。客 栈门被推开时,父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俩挨近炕沿,其中一个说着话手伸进 宋秉宽的被窝。 “哎,你这是是干什么?”宋秉宽急忙躲闪。 “小哥哥,你们男人不就是喜欢和女人耍乐子嘛……” 父亲的声音很威严:“我告诉你们,这可是新社会了,不允许伤风败俗的丑恶 行径存在。如果你们还不改良,我们只好送你们去政府。”她们吓坏了,连连保证 从此嫁人好好过日子。天亮后,父亲严厉地警告客栈的老板,若再容留妇女卖淫, 国法难容。过后,父亲把这一情况写信反映给了当地政府。 又要出发,车轮滚滚…… 这是一处远离市区的村镇,名叫狼山,仅有的十几户人家散落其间,四周高山 环绕,中间一条小河从山的垭口穿越而来。险要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狼山自古以来就 是兵家必争的战略重地,从山上到处残留的破败碉堡来看,一年多以前在这里打响 的攻城战役是何等地惨烈,弹痕累累,炸坑遍地,拦腰折断的树木还在诉说着战争 的悲壮、硝烟的遮天蔽日。 据史料记载,在明朝洪武年间,狼山这一带就已经有人挖煤。之后的几百年漫 长的岁月,全省的采煤业基本停留在独眼小井、小煤窑的浅部状态,境内没有一对 正规矿井,地质构造、煤田边界基本不清,没有一份完整的地质勘探报告。而此之 前的地质调查工作基本上都是外国人进行的,多侧重于地理考察。俄国人奥勃鲁契 夫和英国人斯坦因查勘矿山,测量地形,举动至为叵测,他们绘制了地形图,对河 流、山川作了一定的描述。但就是这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年限劫走了敦煌莫高窟大 量的文书和经文。而真正由中国人涉足的西北地区地质调查工作直到一九四〇年才 由我们中国地质学家开始。著名的地质矿床学专家谢家荣来了,地质学家赵元贞、 侯德封、孙建初来了……是这些地质界的前辈,为崭新的共和国的地质调查和勘探 工作积累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父亲他们到达后,把庄子西头的一座不大古庙清理出来,筹建中的地勘分局就 设在这里。父亲来时带的二十二人,除了两个女同志借宿在附近的老乡家外,其它 的男同志一律就简窝在茅草棚子里睡通铺。 初春,寒意仍旧笼罩着大地。夜晚的风很大,又是沙子又是土,加上飘起的寒 雪,一个劲直往草棚子里灌。后半夜风小了,天也晴朗了起来,人月亮挂在了山巅, 草棚里很安静,人轻微的鼻声,窄小的空地上一片银白,分不清哪个是月亮哪个是 雪霜。 按现今来看,让父亲那样没文化的人担任技术要求很高的地质勘探总指挥是勉 为其难了,什么是“地质”对他来说也仅仅就是个名词。但刚刚从战火中诞生的共 和国,各方的人才都很稀缺,像刚刚成立的西北煤管局也仅有一名地质工程师。那 个百废待兴的时期,哪个行业不是在像父亲他们这样的“泥腿子”主持下开始艰难 的创业的呢?自知没多少文化,父亲格外器重有文化的人,像宋秉宽这样的地质专 业毕业的大学生就更成了父亲眼中的宝贝。闲暇的时间,父亲让宋秉宽给他讲一些 基本的地质知识,那些高深的东西他不可能搞明白,也仅仅记住了在按狼山的地质 构造,这里的煤炭资源全都是蕴藏在中侏罗世地层中。也就是说,距今已经有一亿 四千年了。老天爷,这么久远了,那会地球上有人吗?宋秉宽摇头,不要说有人, 除了一片汪洋和茂密的植物外,恐怕只有海洋生物了。 来了兴趣的父亲又问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呢?” 宋秉宽说:“这是科学的难点,目前的研究成果是人从类人猿进化而来,那么 生命又是怎么来的,说不清楚。” 父亲感慨:有文化就是好啊,宋眼镜脑子里的知识他一辈子也学不到。 接收完当地的一台苏制钻机后,人员一下子增加了一倍,吃住成了当务之急。 父亲赶着一辆马车到省政府去求援。那个接待他的干部说,百废待兴,到处物资短 缺,再克服克服困难,报告已打到北京了。 他火了:“克服没问题,可我们要克服到什么时候?我的几十号人还窝在四面 透风的茅草棚里!” 那位干部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意思是你们是直属于西北煤管局的,我们地方 政府还有许多困难不知找谁去解决呢。 发火不顶用,出了政府大院的父亲转而去了工业厅。 时任厅长的贺明山接待了他。 “我说方九娃,你连我仅有的一台钻机都搜刮走了,今又来打什么主意?”贺 明山如是说。 “你们的钻机和人我全接收了,但你不能推出去就不管了,我的人在挨饿、挨 冻,你不能不管。”父亲面对昔日在陕甘宁边区时的老领导耍上了赖。 贺明山笑上了:“我就知道你小子肠子里琢磨事,消化不了就连人带设备还给 我好了。” “那不行,没有钻机你让我拿手指头去打钻?钻机和人我一个不还你,但困难 你还得帮着解决。” 是贺明山慷慨地帮父亲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生活初步得到保障后,父亲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白天他带领干部工人上 山修路、平整钻场,夜晚大家围着篝火,有说有笑,唱歌跳舞。有了歌声也就有了 悠扬的竹笛和优美的手风琴的演奏,拉手风琴的就那个深得父亲器重的宋秉宽。宋 秉宽很活跃也有号召力,把现场的气氛搞得很热闹。 父亲也深受感染,面对此情景,他的思绪又被拉回到了陕甘宁边区,那些来自 四面八方投奔革命的有志青年们以高涨的热情唱红了边区晴朗的天。 “同志们,眼下我们这里还很艰苦,但困难是压不倒我们共产党人的。为了给 我们崭新的共和国寻找丰富的矿产资源,再大的困难也会踩在我们革命人的脚下。 虽说我们没有蔬菜吃,没有房子就连帐篷也是有限的,大多数人还住在草棚里,但 我们的心是火热的。我敢肯定地告诉大家,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办公室、宿舍都会 建起来。到了夏天,我们的队伍还会进一步扩大,从东北将有十几台钻机和四百多 人长途跋涉陆续迁来充实我们的勘探力量。到那时,这个有狼出没的山沟一定会热 闹非凡。同志们,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大家唱起来,跳起来!”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起来,所有的人齐声欢呼: “方指挥,来一个;来一个,方指挥!” 父亲是被连拉带搡站在了场垢中央,在大伙的齐声要求下,他演唱了一首陕北 民歌: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日本就顾不上。 山川秀,天地平, 毛主席来到咱陕甘宁, 领导穷人闹翻身, 呼儿嗨哟, 咱们边区一片红。 …… 大伙听着这熟悉的旋律不禁问:方指挥,这曲子不就是《东方红》么? 父亲说,这就是《东方红》,那是发自老百姓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没有毛主 席、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鸦雀无声中,所有的人已是心潮澎湃。 《东方红》的传唱者李有源就是亲眼看到红军队伍进入陕北的。李有源的父亲 常年给地主当长工,家境非常贫寒。为了一家老小有个安身的地方,全家人一块块 地打石头、背石头,才箍好了一孔窑洞,李有源的父亲终因生活逼迫,劳累成疾而 死去。李有源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挣扎在死亡线上。一个人的幼年生活,该有多少 乐趣啊,而李有源首先尝到的,却只是人间的辛酸。从十六岁起,李有源担负起全 家的田间劳动。对庄稼来说,水和肥料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然而,在那个时候,眼 看着田间的禾苗日益干枯,眼望着黄河的水,依然是滔滔东流,但它对庄稼却一无 所用,只能白白地流去。人们叹息着,只有祈祷老天爷能带来好收成。李有源从早 忙到晚,从春忙到冬,然而一家人却始终吃不上一顿饱饭。李有源常常对着滔滔的 河水发出呼喊:“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生活的重担,井没有阻挡李有源 念书识字的愿望,炕上、地下、河边、山坡都是李有源学习的课堂,说本、唱同都 成为了李有源学习的课本。陕北是民歌丰富的地方,生长在民歌之乡的李有源,从 小就听惯了民歌的抒情、活泼的节奏,也听惯了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歌声。李有源 在生产和生活中,积累了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因此,他自然地学会了用民歌形式, 去反映人们的思想、情感和愿望。刘志丹领导的游击队伍上了横山,漫山遍野响起 了激动人心的歌声。土地革命闹开了,毛主席到达陕北了……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 闪电般地传开了。照例,几个知己、说得来的庄稼人,在深夜的窑洞里,热烈地谈 论起来。这一夜他们谈论的不是“三国”,也不是李自成进北京,而是一个崭新的 话题: “红军快到咱们这儿了!” “……毛主席来到了陕北,咱们穷人这下有指望了。” 李有源回到了自己的破窑洞。这一夜,他的心里很不平静。“百闻不如一见”, 就在去县城的路上,李有源亲眼看到了红军,前面红旗飘扬,后面人马浩浩荡荡。 所有的红军都赤着脚,穿着草鞋,分不清哪个是官,那个是兵,看起来和庄稼人一 模一样。他们扛着枪,个个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从城下,东渡黄河。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队伍。你看,他们见了庄稼人多么亲热!李有源不知什么 时候放下了粪桶,和人们一起欢呼起来……啊!他们就是奔赴抗日前线的人民军队! 从此,李有源第一次用民歌唱出了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的歌子。 一九四二年冬大的一个早晨,夜幕向西渐渐地退去,一轮红日从东方徐徐升起。 在山沟里栖息了一夜的鸟儿,展开欢快的翅膀,迎着朝阳,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 翔……一个身材魁伟的庄稼汉,头上包着雪白的羊肚毛巾,嘴里哼着民歌调,向县 城的方向走去。这几日,李有源一直在冥思苦想,他认为自己编的几首歌颂党、歌 颂毛主席的歌子,没有更深刻地反映出自己和人民对党和毛主席无比热爱之情。因 此,走在路上,他也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用什么来比喻毛主席的伟大呢?他走上 一个山坡,忽然停住脚步,望着东方徐徐升起的太阳,兴奋地自语道:“对!把毛 主席比做太阳是最好不过了……”党和毛主席的英明伟大,正像这东方升起的太阳, 红光普照着大地,温暖着每个劳动人民的心房,引导人民永远向前进!……想到这 儿,他不由得笑起来。然后,甩开大步,继续向县城方向走去。挑在他那厚实的肩 膀上的两个木桶,随着那健壮的脚步、愉快的歌声,前后飞舞起来…… 陕北冬天的深夜,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躺在热呼呼的被窝里,进入了甜蜜 的梦乡。李有源并没有睡,他正坐在炕桌前,借着明亮的油灯兴奋地写着。他用陕 北著名的民歌“骑白马”的优美曲调,完成了一首新歌《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东方红》这首不朽的传世之作,从中国革命的摇篮——陕北传出,便插上了 翅膀,飞越黄河,跨过长江,并漂洋过海,响遍了全世界。加之该歌曲的歌词极富 激情,曲调优美动听,很快在边区老百姓中广为流传,后来成为名扬天下的传世佳 作。 山野的篝火熊熊,欢声笑语、掌声不断。 接下来有人唱上了《五月的鲜花》,会唱秦腔的吼上了《周仁回府》。 几个大学生率先和两位姑娘跳起了交谊舞,那眼花缭乱的舞步让那些从未见过 西洋舞的土老冒大开了眼界,特别是接受过来的那些钻探工更是看呆了眼。有人低 语,这是什么舞呀,男的女的搂抱在一块一个劲原地转圈。也有人觉现眼,啧啧, 这不是自己的女人能随便抱吗?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做老婆? 父亲在边区时经常见首长和大城市来的女青年跳这种舞,但他从未学过。 有人拉父亲跳舞,父亲哪里肯,能和女青年搂在一起跳舞他就不是方旭了。但 父亲深深地被感染着,没有共产党浴血奋战打下了江山,能有着朗朗星月? 夜深了时候,人群散了,篝火渐渐熄灭。 难熬的日子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地上级就调来了大批的棉帐篷,还有火炉和煤 炭。 同时煤管总局委培的一批学地质勘探的一百多名学员从河北的技工学校结业, 分配了过来,也有一批从陕西、东北来的技术与施工人员来到这里,顿时小山沟里 热闹非凡。 安定下来后,父亲将招工的事很快提到了议事日程。他们在省城的大街上张贴 布告,现场办起了工。也就在这个时候,落魄的苏家贤遇到了宋秉宽。 苏家贤在招工处停下了步子。他并没有急于去报名,而是在招工简章张贴处看 了很久。其实那上面没多少文字,像他那样有知识的人,扫一眼就明白了。实际上 他是在观察,也就在那会,宋秉宽已经注意到了他。 宋秉宽问:“同志,你也想参加革命工作?” 他有点紧张:“你叫我‘同志’?” 宋秉宽笑了:“怎么,不习惯?解放了咱们都是同志。” 当宋秉宽知道苏家贤在大学时学的就是地质专业,高兴得不得了,拥有了这样 的专业人士,不定方局长这样求贤若渴的人该有多高兴。可恨快地宋秉宽简单了解 了苏家贤的身世后,他拿不定主意犹豫上了。 苏家贤明白了,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宋秉宽又问了一身:“哎,我说这位同志,你这是去哪儿?” 他给与他的是一个背影:“天涯就是我的去处。” 宋秉宽一刻也不敢耽误,飞身跨上骏马赶往狼山。 听了宋秉宽的汇报,父亲不但批评了他,还说找不回那个学地质的,我拿你宋 眼镜是问。走,赶快去追。 两匹快骑飞奔出了狼山。 他们先到了招工的地方,尔后在市区大街小巷四处寻找,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最后,几经打听他们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找见了神情颇为灰暗的苏家贤。 父亲问他:“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苏家贤回答:“共产党把我划成了地主,你们还要我?” 父亲说:“你出生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共产党就是要打倒剥削阶级,这不是 以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的。” 苏家贤说:“对这一点我无可非议,共产党得了民心,天下该是共产党的。” 父亲说:“出身在那样的家庭并不是你的过错,你无权选择出身。但是,只要 你能正确对待你的出身,革命队伍还是欢迎的。” 苏家贤说:“可是你们的工作队说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其实我早已和我 那个家庭决裂,这样说我,我接受不了。” 父亲说:“只要你能虚心接受改造,我们共产党是不惟出生论的。我看重的是 你的才能,只要你真心实意为社会主义新政权服务,我们欢迎你。” 苏家贤点头,同时他还存有顾虑,沉默了好一会后,他看出方旭是真诚的: “好吧,我跟你们走。” 与此同时,钻井场施工也在紧张地进行。 寒风凛冽,荒野苍茫,一群拓荒者,依靠一双手,一张锹,加一把镐头,开始 了修整钻场的工作。地还没有消融,镐头挖下去硬梆梆,犹如戳在石头上,震得虎 口生疼生疼。 地冻的太实,父亲让后勤科的冯怀玉科长到老乡家弄些柴草来。冯怀玉去了, 在村子里向老乡们说明了用意,老百姓很痛快,说这是支援新中国建设,没的说。 用老乡的柴草原本是要付钱的,可冯怀玉任凭怎样说老乡们就是不收这个钱,即使 有个别的村民收了钱,后来又悄悄退了回来。此事被父亲知道了,令他感动的同时 又多了一份感慨:这样的事也只有发生在共产党建立的新社会里,我们没有理由不 好好建设我们的新中国。 柴草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浓烟滚滚。 冻僵的地被烤软了些,人们又投入挖土平场的艰苦工作中。多少年后,宋秉宽 回忆起这一情景,说,在他第一次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时 候,脑海里闪现的就是在方旭的领导下,他们当年忘我修路的往事。在施工现场宋 秉宽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撕下一条衣衫裹巴裹巴又抡起了镐头,干劲十足,浑身 热气腾腾。正用独轮车推土的父亲看在眼里,他更加欣赏这个会拉手风琴的有文化 的书生。 那些日子,父亲被这里的一切深深感染着。 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没有特权思想,和工人群众一样,挽起袖子奋战在艰苦的 劳动生产第一线,附近来看热闹的老乡们根本就分不清哪个是领导哪个是普通工人。 渐渐地那些没多少事老汉们和工人们混熟了,听说那个推车运土的大高个男子就是 他们这儿的总指挥,而且原先是个县长时,听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说你这人胡说 哩,哪有那么大的长官干这活计的。 天气转暖了的时候,路已经修得很长了,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远远望 去就像一条直抵云端的天路。如遇岩石,只能靠为数不多的炸药进行瀑破,不等山 雾散尽,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全部冲了上去,就像打仗时的冲锋陷阵。有一个女学 生脚趾被滚下的石头砸伤毅然咬着牙坚持抢挖山石,等晚上回到住处,血凝固得袜 子都脱不下来,连房东大婶看了也心疼得为之垂泪。 父亲后来说,那真是一个忘我的年代,发扬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没有一个人因怕苦怕累而退缩。他当时想,中华民族有这样勤劳勇敢的人民不愁走 不到世界前列。 那是一条延伸向第一代勘探人心坎里的路啊! 紧张的劳动之余,冯怀玉的心也在跃动着,他去村庄弄麦草时,在一户人家门 外看见了一个撩人心尖的村姑。那村姑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眨动着, 有着大胆也有着羞涩,他的魂没了。 从低处往高处看,他看见山道上挎着个柳条筐急急行走的红衫子。他的心不安 份了,靠几钵沙蒿、冰草、还有山梁做掩护,他钻进了山沟。 一顿饭的功夫,在那静寂的山里,在一片摇曳的枯草地,发生了男女之间注定 要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强迫,发生事情之后,村姑提上裤子疯也似的沿山道往山下 跑;或许是自愿,村姑在说“不”的同时,却解开了自己的红裤带。 夜色降临的时候,冯怀玉这才从山上下来。 之后的一天,一袭红衫飘然而过,冯怀玉的视线被吸引了,可能注意力分散, 镐头差点刨在他的脚上。正用独轮车推土的父亲看在眼里,他停下移动的步子,顺 冯怀玉的视线望去,红衫子一闪过了山梁。 父亲明白了。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心神不宁的冯怀玉溜向了村庄。不多的功夫,两个黑影又 相继出了村子。 事后,冯怀玉只记下了村姑提上裤子时说过的一句话:“你身上的香胰子味真 好闻。” 于是,在和村姑再次钻山沟时,他给她带去了她喜欢的“香胰子”。 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睡着的村庄被“咣咣咣”的铜锣声敲醒,随后,村头的 那棵大树下被人群、火把填满。年轻的地质队后勤科长冯怀玉被反剪双手,吊在粗 壮的枝丫上。 从父母的严加管束中逃脱出来的村姑披头散发分开人群,走到族长面前跪下来。 她的脸上有伤痕,却没有眼泪。她勇敢地接住了村人愤怒的眼光,她说出的话让每 一个人目瞪口呆: “我肚里有了他的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族长气得转身而去。 人群中走进了父亲,他寻视了一圈骚动的村人,然后来到冯怀玉面前用极低却 很威严的话语问他:“你打算咋办?” 冯怀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自己敬重的领导,冲着所有的人大声说道: “我喜欢英子,我要娶她为妻。” 于是,肚腹中孕育了生命的村姑英子给冯怀玉当上了女人。 天彻底转暖了的时候,苏家贤跟着宋秉宽去了野外。 临出发,父亲鼓励他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心大胆地工作,我看重你。父 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对此苏家贤很感动。父亲对普查小分队的人说,能否 给崭新的共和国找到矿藏,就看你们的了。 没有汽车,配给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马,十几个人的队伍在父亲的目送下驰向 山外。白天他们翻山越岭搞地质普查,晚上在帐篷里话家常。苏家贤和宋秉宽住一 个帐篷,起初他把自己包得很严,从不提及他的家庭。宋秉宽问他:“听说你已经 结婚了,是吧?”苏家贤的目光在躲闪,那是他的心痛。宋秉宽觉得这里面一定有 故事,他也不好问,只好转移了话题。时间长了,苏家贤觉宋秉宽是个值得信赖的 人,在一个下着春雨的夜晚,他向他敞开了心扉—— 抗战胜利那年,二十岁的才子苏家贤把十七岁的妙龄女子田芝英娶进了家门。 那时苏家贤正在省城念大学,是他父亲在他祖父的高压下,一纸电报把他哄骗子了 回来,第二天便拜堂送入了洞房。苏家和田家都是名门望族,这一联姻可谓是门当 户对,在村人看来是绝佳的一对郎才女貌的搭配。但苏家贤不喜欢田芝英,只因她 没有文化,更因她有着一双金莲般的小脚。她之所以没能进学堂读书,是她父亲尊 从“三从四德”的古训,她只能待在闺中绣花舞线;她被缠了足,同样是难违先人 的意愿,“三寸之足”才和有钱人家的身份与地位相付。她怕疼,曾极力反抗,甚 至躲到野地里二天二夜,终被家人寻见,强拉回去给裹了足。 田芝英从踏入苏府的高大门楼那刻起,就注定她命运多舛。夜深人静、红烛摇 曳,她在兴奋与惶恐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可是,在等待中,她命中注定的男人 却没来掀掉她头上顶着的红盖头。漫漫长夜里,她在泪水的伴随下直坐到天际发亮。 之后,苏家贤又去读他的书了,一去近两年不曾复返,把一个新婚的田芝英留 在家里苦苦地守候,因忧郁她的头上竟添上了根根白发。虽说她已是有了男人的人, 可过门也这么久了,但她却还是个女儿身。在她年幼时,她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又 续了弦。她是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可倒,只好强压住吞进去。在族人面前她抬不起头 来,甚至有了指指点点,也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流着泪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后来有消息从城里传来,说苏家贤原本恋上了他的校友,据说那女子也有着闭 月羞花般的容貌,而且还是个才女。婚后的苏家贤曾一度无法面对那才女,有意识 地躲避她。也就是他的这种躲闪,让那女子觉出了不对劲,寻到他在校外读书的树 林里,逼问中才知晓内情。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撒泼,只是用一种凄然的笑意向他 表示了祝贺。她转身欲离去却被苏家贤拽住不放,说他连乡下女人的手指都不曾碰 一下,更不要说同床共眠了。她说,那又能怎样?他说,只要你原谅我,我愿意和 你一起私奔,永远也不回那个阴森的大宅院。她问,那你家乡的老婆怎么办?他说, 为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顾不了那么多,当然,我更不会让你委曲当偏房。她听 了却坚定地摇了头,说这样对乡下那女子就太不公平了,她是无幸的,她也是难违 父命。往往这一类女人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从一而终,这样岂不等于守一辈子活寡。 苏家贤说,那我可以一纸书休了她。 她说,在乡下这样做无异于去让她死,这样我的良心一生都不会安宁。 再后来,临近毕业时,那城里的女子选择了婚姻,嫁给一位死了老婆的军官。 痛苦中,苏家贤万念俱灰,整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清醒后,他只好把全部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以求得到解脱。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战火纷起,解放大军势如破竹般地逼进省城,苍慌中,已 大学毕业并谋到一份差事的苏贤在万般无倷中逃回了家乡。 白日里他在族人面前谈笑风生,夜晚面对田芝英却冷若冰霜。同在一个屋檐下, 他做的是不可告人的梦。他思忖等局势稳下来,尽早逃离这个一天也不想待的家。 宋秉宽小他几岁,听完苏家贤的故事,他对他充满深深的同情。他问他,那你 以后打算怎么办? 苏家贤摇头,我也不知道。 后来父亲到野外看望大家,来时用马队驮来了蔬菜还有米面。宋秉宽汇报完这 一段的工作后,顺口提到了苏家贤的事,说看来他心里很苦。父亲有点惊讶,是吗, 啥时我找他谈谈。在之后的黄昏,父亲把苏家贤约出了帐篷,他们并肩走向高高的 山岗。 苏家贤说:“她是当年我父母强加给我的。我曾提出要解除婚约,可她至死不 同意。她没有文化,我和她之间连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几年了至今我和她没在一 个被窝睡过觉,到现在她还是一个女儿身。” 父亲说:“这就是封建思想造成的恶果,就该打倒封建社会,铲除包办婚姻。 其实她也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受害者,你不该那样对待她。” 苏家贤叹口气:“你说得对,错不在于她,可我实在没办法。”他最后说: “不过我的幸福也由此完全断送了。” 父亲比苏家贤大不了几岁,但他却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革命者,尽管他文 化不高,可懂得的道理却比有文化的苏家贤还要多;也就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几个日 日夜夜,潜移默化中苏家贤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不少做人处事的原则,他的思想也在 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父亲要走了,他告诉苏家贤,要正确处理好家庭关系,至于你 怎么选择,这是你的家事,单位不会过多干涉。 父亲从野外归来后,正赶上西北煤管局运送物资的车到达省城,却找不见狼山, 是一位省重工业厅的干部将外地的车带了进来。那位干部无意中和我父亲聊天时聊 起了一个曾在国民党时期担任过地质矿产调查员的叫做魏至宗的人,这位干部说, 此人因犯了错误正准备被发配回原籍。这时重工业厅的厅长已经不是贺明山,他之 前被上调到省政府做了秘书长。求贤若渴的父亲听了二话不说,骑上马赶了三十几 里路去向重工业厅要人,接待他的领导说,只可惜你来晚了,如果火车不晚点,恐 怕他已在路上了。好在那时的火车刚通,没个准数,父亲快马赶往火车站时,那个 神情沮丧的人在清冷的月台上无望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把他追了回来,在荒野之地他们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父亲:“你是个地质调查员,这是我追你的原因。” 魏至宗:“你是萧何,我是韩信?” 父亲:“不,我是共产党员,你是地质专家。” 魏至宗:“我曾是国民党的人,在你们共产党手里犯了错误。” 父亲:“你所犯的错罪不可赦,我们党处理你没有错。若放在你们国民党手里, 要坐监牢不定还要杀头。所以你应该感谢共产党才对。只要你能为共产党领导下的 人民政权服务,我们会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只能是自取灭 亡!” 魏至宗:“可你们的人说我‘亡我之心’不死,只仅仅一张图纸出现错误就断 定我搞破坏,这样说有失公允。” 父亲:“可你造成那么大的损失,这不是事实?” 魏至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父亲:“你是搞科学的,严谨是第一位的,也仅你一个小小的疏忽,造成的是 大损失,这是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看重的是你的才能,而不是你这个人,从 某种方面来说,你也是个爱国者。你早年留学日本,精通三个国家语言,一九三七 年抗战爆发,你毅然回归祖国,从这点来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魏至宗:“位卑未敢忘忧国,毕竟我还是个中国人。” 父亲:“说得好,崭新的社会主义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为她服务,难道你不愿意?”。 魏至宗沉默了。他向我父亲要了一支烟,低着头吞云吐雾深思。 父亲不再说什么,他观察着魏至宗的神态知道他被说服了。等烟抽完,魏至宗 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不过我先申明,工作中出了差错你不能说我是有意搞 破坏,那样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父亲说:“我相信你,你大可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放心大胆去工作,人民的眼 睛是雪亮的。” 魏至宗被父亲的真诚所打动,心甘情愿地跟他来了。安顿下来后,父亲让他多 休息几天,但魏至宗当天就投入了工作。那个时期,煤田地质工作者学习苏联煤田 地质勘探方法,并在实践中不断摸索,边勘探施工,边整理分析研究地质资料进行 设计,根据煤层露头或小煤窑布置钻孔。魏至宗带了几个刚分配来的学生,背上背 包,提上长柄地质锤上山下沟,这儿敲敲,那儿看看,用不长的时间就把附近的地 貌探了个遍。望着已干得差不多的井场,魏至宗得出个结论;井场选位不当。 什么?父亲惊呆了,这可是省上的一位专家亲自查看完定的井位呀。如果此井 场废弃,那么我们这么多人半年的辛苦不就白干了? 他问魏至宗:“为什么?除非你能说服我。” 魏至宗说:“这个井场之所经不能用,是它选在了断层上,要想取得真实的地 质资料,井场必须向东移,就在那片坟地。最理想的井位应该在北面,但那边全是 岩层,平场修路太难,靠目前这种人拉车推起码还得半年。为了尽快开钻,目前修 的这条路还能利用,但井场必须重新定位。” 父亲顺着魏至宗的手势望去,半顷后他问:“那老百姓的坟怎么办?” 魏至宗说:“那就是你这个指挥的事。”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好,这事我来办。” 说完了,望着离去的魏至宗,父亲有了疑惑,他的话是真的?到目前父亲还不 能完全相信魏至宗,当下他独自赶着马车出了山沟,到城里去找那位专家。专家紧 紧地盯着父亲看了半天,这才垂下头一字一句地说:“他的话是正确的,当初我只 是考虑到迁坟太麻烦,老百姓不一定同意,这才把井位往西移了移。”父亲当时气 得只想骂娘,但同时也感激了这个专家说了真话,还算个实事求是的人。如果这位 专家明知有错还在坚持下去,父亲可就犯难了,也许他最终只能选择专家定下的方 案。 迁坟虽然遇到了一些周折,但在父亲挨家挨户耐心细致地做工作后,这些厚道 的农民兄弟很顾大局地在最短时间里全部迁走了先人的祖坟,没有索要丁点补偿。 父亲只感叹:多么善良、纯朴的人民啊! 路修通了,井场也平好了,大家全靠手拉肩扛硬是把从重工业厅接手过来的那 台苏式钻机和管材移到了钻场。 那情景让父亲想到了过去那艰苦的岁月。一九三九年冬天,陕甘宁边区正处在 极度困难时期。为了自力更生解决延安炼铁厂急需的焦炭问题,边区政府决定在子 长县西川因陋就简开小煤矿。办煤矿急需一台锅炉,延长石油厂主动提出将自己的 锅炉送给他们。但石油厂离子长县很远,运输是个大问题。那时没有公路、汽车, 只能靠人力扛、滚、撬、顶。为了按时完成任务,边区决定从直属机关和延安中直 警卫连选派四十名身强力壮的战士,另外抽出十多名老工人一起负责运输。方旭也 参加了此次运输任务,他们路经延长、延安、延川、清涧、子长五县,约二百五十 多公里。一路走石滩,穿河流,爬陡坡,途中还要靠自己刨冻土、填砂石,边走边 修路。许多战士肩扛肿了,手拉破了,冻得脸色发青,从不叫一声苦。数九寒天, 没有宿营点,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经常野外宿营,可同志们个个干劲冲天,热情 高涨,笑声和劳动号子声响彻山谷。直到多年后,方旭还对他的儿女们说,共产党 的队伍真是钢铁铸就的,不怕苦、不怕死,困难绝压不倒英雄的共产党人,共产党 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数天后,当一座高耸入云的钻塔孤零零地矗立而起时,大伙的欣喜之情全部洋 溢在脸上,鞭炮噼哩叭啦响个不停。设备安装完毕后,是父亲亲自下达了开钻的命 令,所有的人在轰隆隆的机器声热泪盈眶,这便是后来在勘探志上描述的第一钻。 也就是这个“第一钻”三个子,在当时被好事的青年钻探工人拿记号用的红毛笔歪 歪扭扭写在了钻场边的石壁上,不久又被其他的工人把这三个字凿了出来。父亲看 了笑笑,说,你们有那精力不会歇歇?可魏至宗却说,这看似像苍蝇爬的字还挺有 几分书法的意境。几十年之后,当从事工业遗产普查的人沿着这条已经被乱草掩埋 了路到达昔日的钻场时,这个被第一代勘探人称作“第一钻”的地方,除了习习野 草外,还有石壁上油漆剥落依稀还能看得到的那三个字的轮廓。 当年他们仅打了这一口井,只有三百米深,从修路平场到钻井结束,他们用了 整整一年半。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只能是形容为:“老牛拉车”的速度。但当时来说,在极 其落后的条件下,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 那会,望着旋转向下的钻头,父亲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刚刚穿过几十米的黄土层,旋转的钻具不动弹了。父亲用疑问的眼神似在问旁 边的魏至宗,这是怎么回事?神色倒镇定的魏至宗关闭了机器,回答:“井壁坍塌 导致卡钻,这在钻探上是常遇到的一般事故。我们用的冲洗液是黄泥浆,在钻进中 能起到润滑和冷却作用,保护孔壁在全世界是个难点。” 好在钻孔不深,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处理完了事故,钻具顺利拔了出来。 “接下来怎么办?” 魏至宗回答:“继续下钻。” “还会发生事故吗?”父亲颇为担心。 “是的,钻进中不可避免。” 果然开钻不长时间,孔壁再一次坍塌。 父亲算是真正领教了钻探的不易。 当一次次的坍塌后,钻孔扩大,井壁总算护住了,地下的钻具终于进入了岩层。 之后得到了苏联专家的帮助,使用了煤碱挤泥浆,这才使井壁坍塌减缓,卡钻、埋 钻的事故降了下来。 那些开钻的日子里,魏至宗几乎天天守在钻场,到了煤质岩出现的时候,他更 是昼夜守候,困了依着钻塔避风处困一会,醒过来手伸进泥浆槽里一把一把地捞着 积淀物用手捻,捻完又用清水一遍遍陶漂,直到盆底露出光彩,这才抓起来用放大 镜仔细端详。当泥浆槽中终于流出煤粉时,他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不但手舞足蹈, 而且也是泪水涟涟。他仰天长望,首先看着的是飘浮的云团,至于他想些什么无人 知晓,最起码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那会他只想睡觉,兴奋也无法赶走极度 的困意,就那么他就势卧在了泥浆槽边。 打出了煤,父亲自掏腰包从老乡家买了一只肥母鸡,嘱咐冯怀玉炖好后特意送 到井场给魏至贤。可魏至宗已睡得死沉沉,怎么也叫不醒来。父亲只好让人把他抬 了下来,这一觉他竟睡了二天二夜。 魏至宗睡醒后,父亲见了他说了一句话:“算我有眼。” 魏至宗笑了,而且笑得极其舒畅幸福。 那晚,为了庆贺钻探取得成功,帐篷外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青年人载歌载 舞,手拉手跳起了圆舞曲。父亲被青年男女们拉进了场地,随着踩不上点子的步子, 勉强转了半圈,脱了出来。 歌声流畅。 脸上布满了愉悦笑意的父亲,看看场地起舞的男女,再把目光巡视向四周,所 有的人都在打着节拍。充满激情的魏至宗背起了宋秉宽的手风琴陶醉地又让美妙的 旋律飘起…… 为加强西北地质勘探力量,燃料工业部从东北调来了八台钻机,连同所属的四 百多人一起归于了筹建中的地质勘探分局,再加上第一批家属同时到达,只能租民 房临时居住。人员是乘坐闷罐子车厢来的,设备还在路上运行中。人多了,原本静 寂的狼山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设备终于到站了。 干部、工人坐上仅有的两台卡车和十几挂马车赶往几十里外的火车站,卸运刚 刚到达的设备、钻杆、材料等物资。 这会的我父亲又成了一名车夫,马蹄得得,他的心很是急切。一下子要运那么 多的物资仅靠三辆汽车和数驾马车还不知运到什么时候,为此他专门到厅里去求援, 看能不能贡献出几台汽车运送他心中这些的宝贝。可接待他的那位副厅长说,目前 百废待兴,困难只能靠自行解决,大不了马车多跑几趟。父亲对他的那种漠不关心 真想骂娘,但他忍住了。这些官居高位的人哪个能得罪?惹恼了说不定还会拔出枪 来。某些官僚自以为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走出来,认为这红色江山是他打出来的, 居功自傲中有的被糖衣炮弹击中,更有甚者开始嫌弃糟糠之妻,忙碌着让洋学生当 他的老婆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父亲只能再次拿起手中的马鞭,把气撒在马儿身上,一鞭子下 去,马儿奔展了,吓得过路的人急忙躲向一边,惹来几声叫骂:“臭车夫,咋赶的 车,以为是你们乡里?” 父亲哈哈大笑。 在后来的一趟运输中,拉车的马匹受到一只野狗的惊吓,车翻了,父亲也跌进 了沟里。等被人抬上来时,满头满脸是血的父亲吓坏了在场的人。他龇牙咧嘴还宽 慰大家说,没事,这算个啥。虽说没有伤及他的内脏,但他的小腿骨折了。尽管他 是那么地不愿留在医院里,但石膏和夹板固定了他受伤的腿,着急也没有任何用处。 一切都是和吃药打针有关的事,鼻息里全是来苏水的味道。等稍能下地活动的时候, 他拄着拐杖试着在走廊里挪步,不几日,他执意要出了院,开了些药后,拄着拐杖 一瘸一拐又出现在了狼山。望着帐篷前到处堆卸的设备和物资,他顾不得伤痛,爬 高上底,这看看那摸摸,连毛孔都在欢笑。有些还是苏联老大哥的东西,看着都叫 人喜欢。这些新来的干部和工人一到工地就立即投入了工作,他们克服重重工作和 生活上的困难,不久就开动了其中的六台钻机。这批人员技术力量较强,有钻探技 师、模范机长,成了不可多得的骨干力量。到年底的时候,筹建中的地质勘探分局 已经拥有了二十二台钻机,至此人员也达到了八百多人。上级决定正式挂牌成立地 质勘探局,新成立的勘探局下属三个地勘队,除一队留在狼山继续施工外,另两个 队则远赴去了几百公里以外的戈壁荒原。 队伍扩大了,父亲更忙乎了起来。偶然闲下来的时候,父亲想念远在家乡的子 惠,可能是他太思念的缘由,睡梦里都在叫着母亲的名字。通讯员说:“嫂子一定 很漂亮吧,不然你不可能这么惦着她。”他冲通讯员瞪眼:“胡诌,不漂亮就不挂 念?什么逻辑,小小年纪思想就不健康。” 我母亲走进他的生活,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造化。母亲和众多的陕北女人一样鲜 艳而美丽。她有着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孔,红艳的嘴唇,修长的身材。她像一朵 娇媚却不做作的野花,开在粗旷却又厚重的土地上。同样,那又是一块呆板而贫乏 的土地,在五谷杂粮和酸白菜的营养下,竟奉献出这样水灵灵的女儿。正如歌中唱 得“五谷子田苗子惟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人哟唯有兰花花好”。陕北的女子成 熟的标志是开始会唱酸曲,母亲能唱好多歌谣,她也会唱撩惹心尖的酸曲。结婚后 母亲给父亲也唱过一回,她唱得是“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上还想你!”母 亲的酸曲已经够文雅的了,毕竟是在那块土地上长大的,父亲还曾听过别人唱的叙 事诗般的长曲,毫不遮拦毫不羞涩地叙述了房事的过程。无疑说,他对男女之间的 暧昧的懵懂就是从家乡的酸曲中得来的。也就是黄土地上的山山峁峁,因了那撩拨 人心的歌声,世代居住在那沟沟岔岔的人们安抚孤独的心灵,生活不再单调,自娱 中打发了一个又一个苦寂的日子。母亲的酸曲不猥亵,质朴中透着隐秘的情事。父 亲听过一回后对她说,以后可不敢再唱了,已是新社会了,何况我又上领导干部, 叫人听了去不好。从此,母亲再也不唱了。母亲漂亮,人又贤惠,此生此世拥有这 样的女人我父亲别无所求。想她,念她,她在他的睡梦里…… 身为局长的父亲并没有安逸下来,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带着工程师苏家贤、技 术员宋秉宽,还有新分来的几个学地质的大中专毕业生,几乎跑遍了这里的山山水 水,山野里,荒原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有一张发黄的照片记录下了当时的 情景,茫茫旷野上行走着几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骑着一行探矿人,父亲走在最前头。 他们夜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一顶发白的简易帐篷,里边是噼叭作响的篝火。 半夜时火灭了,有狼偷袭而至。多亏父亲带有一杆枪,一只狼嗥着倒下,甚余的竞 逃命。这只狼的皮在回到基地后被父亲送给了有腿寒病的苏家贤,以后的岁月里伴 随他继续跋山涉水,经受风吹日晒雨淋。 山野茫茫。 苏家贤在悬崖边敲打着石头,再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石头的纹路。他身后的帆布 包已装满了采撷到的标本,鼓鼓囊囊。 远处,宋秉宽也在忙碌着。 夜晚,他们宿营在小帐篷里。风很大,喧嚣声不绝于耳。 “老苏,想什么呢?”宋秉宽听见他翻来覆去的床铺响动。 苏家贤索性坐了起来,他点上了一支烟,一闪一灭。 “说真的,我想她了,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苏家贤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老苏,你给讲讲她好了。”宋秉宽来了兴趣。 “好吧,那我就讲讲。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为了躲避家里大人给她裹脚, 她逃到野地里一天一夜。在我们那个村子,像她那个年龄的,她是唯一一个不被裹 脚的女人。在她十岁时,她母亲去世了。年底她父亲把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娶进了家 门。第二年春上,土匪袭击了村庄,所有的人被圈在了堡子里。那时她们家是村上 最有钱的大户,土匪盯上的就是她家。她大哥在城里读书,她父亲和继母出了远门, 躲过了灾难。当时土匪把她大嫂吊在房梁上,逼问金银的下落。那是个血性的女人, 宁死也不吐口。土匪剜了她的奶子,她仍在破口大骂。土匪没办法,把刀子抵在田 芝英的脖颈,说如果不交出财宝,就杀了她和她大嫂。她回答不出来,其实她根本 就不知道。土匪把她也吊在了廊檐下。也就在这时,在外放羊的一个孩子及时到乡 公所报了信,保安团赶来了。土匪一无所获,撤走前一把火烧了她家,她大嫂生生 被烧死。她吊在屋外,算拣了一条命。其实她家也没多少前,多年积攒下来的钱都 置办成了地。房子被烧了,只好把地卖了再置房。” “后来呢?”宋秉宽觉故事还没完。 “后来她家的地被我家买了过来,再后来她长大,嫁给了我。解放了,土改时 她家已没多少地,划了个富农,而我家却成了个实实在在的地主。” “这么说,你家这个地主是买地买来的?” 苏家贤说:“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么回事。” “这就是你当初嫌弃她的原因?” 苏家贤摇头:“不,不是这个,主要是她没文化。” “现在看来你的思想彻底转过弯来了。” “是的,想通了。唉,活人怎么不是个活,短短也就几十年,我是真心实意要 和她过下去。” 沉默了一会,宋秉宽突然问道: “她漂亮吗?” 苏家贤点头:“是的,她的确很美,是那种纯朴的美,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 有钱人家的脂粉气。” 听着苏家贤的话,一个乡村女人的影子在宋秉宽的脑海里清晰地幻化,在一年 多以后,当他真切地见到那个女人时,居然和他想象的非常接近。她的确相貌不俗, 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忧郁,正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古典之美。 大雁刚刚北归,苏家贤已盼望着南飞的时日。站在高山之巅,层层叠叠的绵延 群峰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只叹人类少了一双翅膀。 日子在他翻山越岭的忙忙碌碌中一天天逝去时,他等来了又一次的白雪飘飘。 他急切地在风尘与寒冷里奔向回家的路,路的那头是温暖如春的家,家的炕头上有 牵挂中的女人望眼欲穿。一进家门,他就在暖烘烘的炕上见到了他女儿,欣喜若狂 中,他连女儿带女人一起拥在了怀里。 也就在这年的冬天,土炕上演绎着浓浓的情爱,之后他的儿子便在女人的肚腹 中生根发了芽。 又是春。 她也不舍,他们是在缠绵中话的别。当载着男人的车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时, 女人还呆呆地伫立在清冷的风里久久地张望着。 然而,幸福中的田芝英万万想不到,这一别竞会是她和男人的永诀。去野外从 事地质勘查任务的男人,在夏天的一次作业中,苏家贤跌下了悬崖。苏家贤走了, 在整理他的衣物时,发现了他给家乡的女人写好的一封未发出的信。宋秉宽睹物思 人,他一口气跑上山顶冲天狂喊:老天爷呀,这是为什么?没有了他,他家乡的妻 女该怎么活呀! 苏家贤的魂归于了大山,爱才如命的我父亲心疼地差点用枪崩了他的分队长宋 秉宽。在苏家贤的葬礼上,父亲含泪亲手把一柄地质锤和一只折叠式的放大镜连同 他送给苏家贤的那件狼皮褥子一并埋进去,并让大家搬来一块巨石,横卧在苏家贤 的坟头,刻下了两个殷红的大字:山魂。 人群步履沉重地回到了宿营地,只有父亲和宋秉宽还留在原地。 看看伤心欲绝的宋秉宽,父亲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我刚才 有点失态。” 宋秉宽伏在父亲的肩头哭出了声:“我怎么给老苏的女人交代啊……” 多日后,父亲安排宋秉宽去了苏家贤的家。当宋秉宽一行三人到达那个群山环 绕、山清水秀的村庄时,他们看见苏家贤的女人田芝英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了。他和 同去的人事部门的人根本不知怎样开口才好,甚至难以找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这个 不幸的女人。其实打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起,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不测,她直勾勾地盯 着他们想知道真相。看来是瞒不住了,宋秉宽只好用沉痛的心情合盘托了出来。知 道了,田芝英反而异常地镇定,沉默许久后才问宋秉宽:“他留下什么话吗?” 宋秉宽难过地直摇头,说:“太突然了,的确是个意外。” 他还说:“是我的过错,让你失去了丈夫,你可要挺住。” 她反过来安慰他说:“这怎么能怪你,谁让他是公家人。” 听着她的话,他只想哭。 她很坚强,默默地承受了这一的噩耗。尽管没有泪水,但可以看出伤心全被她 吞进了肚里。 从苏家贤的家乡回来后,宋秉宽有了心思,他决定为老苏的家人做点什么,甚 至想承担起老苏的责任和重担。如果她愿意,他……他时常以公家的名义给她寄钱 捎物,这样他的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些。 没有了苏家贤,父亲心疼得连饭也吃不下,他的情绪很坏,动不动冲手下发火。 也就在这时我母亲来了,她和父亲重逢在茫茫荒原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