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满山都是歌,回荡的余音缭绕。这些流淌着真挚情感的金子般的民歌,已经成 为陕北人情感的生理需要,在耕地、赶路、放牧、喝酒、过节、盖房、迎神等各种 生活场合,他们引吭而歌,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在其中。一首信天游,也许只有 几句歌词,但却以庄户人几代的苦难情感作为根本的。也就是这些土疙瘩,每字每 音都散发出浓郁的乡土韵味。不失机智、幽默与智慧,有其特殊内涵、特殊品质, 成为黄土地上的瑰宝,让人如痴如醉。 在陕北山沟的窑洞里,八岁的建国用不友好的眼光看着父母,对这个继母他甚 至有了一缕仇恨。母亲的心里当下就咯噔了一下,再看建国满头的懒疮,她的泪一 下子就下来了。她想真是来迟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孩子再留在这穷地方了。母亲摸 他的头,建国脖子一梗逃走了。他一口气跑上山,过往的人问:“建国,你父母来 了?”建国用生硬的语气说:“我没妈,我妈死了。” 到了吃饭时节,母亲唤建国,他竟白了继母一眼,扭头跑得更远了。母亲在他 身后一声声呼唤,他像没听见一样,转眼又跑到了一道山梁上。母亲在原地愣怔了 半天,当她往窑里回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建国那近似吼叫的信天游。直到这时 母亲真后悔当初哪怕再难也不该把幼小的建国留在陕北。 回到老家的父亲整天走亲访友,家乡人用热情款待了他一家,就连现任县长听 到音讯后也赶了过来,次日在酒楼为这位第一任老县长接风洗尘。 也许受古时边塞遗风影响,陕北酒风盛行,无歌不成筵。当然,对酒当歌就成 了最美好的享受。后来有音乐家去陕北采风,上高坡、进窑洞、走三边,穿行于陕 北的榆林、米脂、绥德、佳县、神木、府谷、子长等地,在“三杯通大道,一斗合 自然”的醉意中,感受到“脚底下踩着历史,耳际旁飘来歌声、空气中弥漫着酒味” 的绝妙意境。酒与陕北有着历史渊源。由于与蒙晋甘三省区接壤,古时历代王朝在 此修长城、筑烽火台,雄关边塞,重兵屯守。秦代的大将蒙括、宋朝的杨继业“杨 家将”,都驻守过陕北。明末清初,米脂还出了个揭竿而起的李自成。千百年来, 受边塞军营和蒙族的影响,市井平民都亲近杯中物。觥筹交错中,信天游、二人台、 爬山调、道情、碗碗腔、酒曲等悉数登场。原来在陕北,这酒与歌,是对难分的 “孪生姐妹”。酒桌上的榆陕北,地方色彩的“酒规程”很浓。先是请酒,主人及 邀请来的陪客都要向客人敬酒,一般是每次三杯,再是劝酒;然而,最长见识的还 是唱酒曲。虽没有“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张旭三杯草圣传,脱 帽露顶王公前”那神韵,却也不失民间的情韵。酒曲的曲调一般为信天游或爬山调, 词即兴现编。主人从陪客中挑选一个会唱民歌的人来向客人敬酒献歌,歌者神情恳 切,双手举杯,立而为歌,一曲不行再来几曲,一直唱到客人无法回绝干了三杯为 止。当然,你若有对歌的本领,也可以将酒唱回去。 歌者唱:“什么上来一点红?什么上来像弯弓?什么上来成双对?什么上来黑 洞洞?” 那客人想了想接着回:“姑娘的嘴唇一点红,细细的眉毛像弯弓,姑娘小伙成 双对,红缎被子盖住黑洞洞。” 歌者见难不倒他,又唱:“四方城里有什么堂?几道柱子几道梁?什么人儿上 面坐?什么人儿下面念文章?” 客人马上回答:“四方城里有庙堂,九道柱子十八道梁,皇帝老儿上面坐,孔 夫子下面念文章。” 如此五六个回合后,两人依然难分仲伯,而精彩的对唱却赢得了满桌喝彩声。 自然,客人用智慧将酒挡了回去。热情好客、豪爽旷达的陕北人就这样用歌将酒筵 气氛推上了高潮。 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尽管很愉悦,也风光十足,但他过后心底又有了些许忧郁。 解放多年了,原本以为家乡人日子过得很丰盈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他看了心 里沉甸甸的。特别是他带着母亲又一次去看小凤时,他的心更是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破败的土窑,令人心酸的光景,使她连背明显地曲弯了。一张枯柴般的脸没了光泽, 眼神混沌,在确认了眼前这个大干部的身份后,那污浊的眼里飘忽出了不多见的亮 色。生活的苦使她连喜及的泪都没了,多子多女的确压垮了她。他能指责她生育了 八个儿女吗?人多力量大,这是老人家的话。何况她从前是那么地勾人魂魄,极度 贫乏的苦焦生活使她的男人又怎能干熬着不在她肥沃的土地上没命地耕耘呢?那个 岁月里,越是穷乡僻壤越生产孩子,男人和女人炕上的情事或许成了庄稼人最为解 脱苦难、寻得片刻欢娱的乐事,不然生活真的没奔头了。 岁月无情。他为她过的苦焦的日子而难过,甚至为之垂泪。正如开国总理周恩 来重回延安伤心的哭泣一样,父亲的心也在落泪,是我们共产党人把工作没有做好 啊! 也就在那会,父亲决定带小凤的二女儿妞妞走,再不帮这一家子人,他的良心 都无法安宁。他认妞妞做了女儿,带她远远离开了贫瘠的黄土地。他对我母亲兰子 惠说,妞妞就是我的亲女儿,要求她也视同己出,绝不能给脸子。母亲说,我知道, 我是哪种不懂情份的人嘛,何况我一嫁给你就做了后妈,我嫌弃过建国吗?父亲不 忘夸婆姨几句,你心眼好,我记着呢,以后给你修个功德牌坊。他还告诫自己的儿 女们,妞妞就是你们的姐姐,你们几个谁胆敢欺负她,看老子绕得了你们。 来到大地方的妞妞满心欢喜,方家人真的待她很亲切。她的年龄比建国还大一 岁多,这个家的孩子们全成了她的弟弟妹妹。习惯了,妞妞已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从小帮她母亲干农活、做家务的妞妞成了我母亲的好帮手。不久父亲出差的时候将 妞妞的户口迁了过来,给她起了大名叫李建英。为妞妞的事,父亲得罪了老家的亲 房,说他不管侄子侄女,反而给旁人办好事。父亲气得好久不理老家的人,有意见 就有好了,管他的。家乡的亲人们哪,你们哪里知道小凤当年对我方旭的恩情啊! 这次回老家离开陕北后,父亲在西安遇见了西北煤管局的局长,他们在招待所 整整长谈了一天。母亲知道,这下方旭又该蠢蠢欲动,正如宝剑遇到识货的英雄会 在剑鞘里格格作响。果不然,返回后不久,父亲便被安排去了刚刚成立的、地处崇 山峻岭的大窑山矿务局任局长。父亲走时原本是想带走宋秉宽夫妇。但宋秉宽谢绝 了老领导的好意,说他还是留下来的好。父亲尊重他的意见,也明白他的意思,在 领导的羽翼下,他永远都不会有长足的进步。没有言语,双手相握,传递的是浓浓 的情谊,保重,一路走好! 倒是冯怀玉非要跟随父亲去大窑山,父亲答应了。 李芸抱住我母亲的双肩,不舍中哭泣的很是伤心。 好在那时家当并不多,几只大木箱一装,一辆卡车载着他们上了路。 车子早已消失在山的那边,李芸还在原地目送着。 大窑山据史料记载,在明洪武年间这里就已经开始了煤炭开采。经过几百年反 复、断续的挖掘,到一九五八年,整个大窑山从小煤窑存留的遗迹来看,星罗棋布、 有迹可考的就有一百一十三处。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后的,所有的煤窑收归国有,省 内第一家矿务局应运而生。父亲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走马上任。随即矿区总体开发 的帷幕拉开,大建设全面铺展。接着,浩浩荡荡的专业工程人员开进了大窑山,顿 时从未有过的喧嚣充斥着沟壑、井巷。按照“边建设、边基建、边生产”的三边方 针,大窑山人发扬艰苦创业的精神,夜以继日地忘我奋战,用不到一年的时间改扩 建旧巷,一条年产三十万吨的简易井在国庆十周年时竣工投产。彩旗飘扬、锣鼓喧 天,兴高采烈的人们载歌载舞。新铺就的轨道载着披红挂彩的崭新矿车在钢丝绳的 牵引下,扭动着驶向了大地深处。 一串串鞭炮炸响,迸起的纸屑落了父亲一头一身,他更是被这感人的场景激动 着,兴奋着,满脸皆是说不出的自豪与幸福。 那时不兴庆典、庆功宴,晚上回到家的父亲还是让我母亲多炒了一盘鸡蛋,让 儿子建国从合作社打了一壶散高粱酒,喝得舒坦、尽兴。 然而,矿井仅出了一天的煤就被迫停了下来,原因是地下自燃的煤火根本无法 作业。不但移交的一号矿井封闭,正在基建施工的二号井也几次因地火停止掘进。 “什么,地下的煤着火,而且多处起火?是自燃,不是反动派故意破坏?” 总工程师沈德宁用肯定的话回答了他的疑问:“是的,局长同志。” “这是为什么?”他满怀疑虑。 沈德宁总工程师说:“全是小煤窑老空区遗留的隐患。” “来自老空?” “对。”沈德宁进一步说明:“大窑山自明朝开采以来,小窑纵横交错、相互 串通,整个煤田千疮百孔,无序的开采使煤田破坏面积达百分之三十以上,有些井 田已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按这个比例,实际上这部分井田已经没了开采价值。小 窑老空一般十至十五米,宽十二至四十米,分布于煤二层中上部。老空内存有大量 具有开采价值的虚煤,进入空气后,氧气聚热,极易发火,从而形成火源。” “那有办法吗?”他满眼都是期待。 “有,只能用水沙灭火。”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困难总比办法多,我就不相信这点困难会阻止住我 们共产党前进的步伐。马上布置下去,制定出方案,立即实施。父亲果断地下达了 决战的命令。 水沙灭火法很快见了效,父亲高兴地给了沈德宁当胸一拳:“行,不亏是知识 分子,脑子里装的东西就是多。好样的,你可是为咱大窑山立了大功。” 然,水沙的局限性凸现了出来,水气蒸发后,老空依旧复燃。 父亲把目光再次投向了总工沈德宁,这次他没有看到期望中的答复。 沈德宁说:“这是个难点,需要时间。” 父亲不悦:“可时间不等我们呀,我就不相信这小小的火能捆住我们的手脚。 走,我们下矿,实地调查,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倒要看看这地 火到底有多厉害。”说完话父亲把腿就走。 “方局长,井下险象环生,太危险了。”有人阻止住了他。 “闪开!我去井下危险,那么我们的工人兄弟就该欲火奋战?他们是孙猴子不 怕火?” 巷道低矮,弓着腰稍不留意就撞上头顶。解放前,无论是国有还是官僚资本企 业、私营企业,采煤方式十分落后,全用手镐掘进,且无支架。巷道将煤层切割成 不规则的块状,然后自上而下形成放大棚高落式采煤,大块煤被工人背出,碎末煤 被遗弃填于老塘。老空便形成了上下小、中间大的卵形原始形态。 下到一定的程度,热浪已经使方旭他们无法再前行,无奈只好返回地面。 坐在巷口小息,父亲和他的同仁们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 沈德宁,沈德宁的眼神在回避。 父亲几近绝望,他问其他同志:“现在我们重新改扩建的一号井情况怎样?” 管生产的副局长向他汇报道:“按照设计,在避开老空后,仍旧不时发生自燃, 工人们头顶明火、脚踩老空进行冒险作业。” 父亲的眉拧成了一团。 他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往远处的一号井走去,其他人表情沉重地跟他再次下到 了工作面上。 烟气呛人,热浪逼人,面对工作中汗流浃背的工人,父亲难过地潸然泪下。 “停止生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们的阶级兄弟同样是人啊,不管他们 的死活,我们和国民党有什么两样?撤,全撤出地面。” 那些日子里,井下是火,父亲满脑子也是火,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头顶明火、脚 踏老空的工人兄弟。同时他也为浪费国家资源而痛心。他是搞地质出身的人,国家 每年花那么多的钱找个矿多不容易,不能就开采百分之三、四十就算完事啊,这样 开采,我们这块土地上还能有多少资源呢?就是为了避开这个多年来破坏性开采遗 留下来的老空,按照设计,从煤层底板以上四至八米内分层开采,上部十米左右煤 层全部丢弃。这能不叫人心痛? 父亲步出家门,站在巷道口长时间地发愣。这些日子里,为了提高煤炭资源的 回收率,他已经下令提高层位,过老空进行开采。就这还是因着火而被迫停工,或 因工作面垮塌而以失败告终。多次试验后,只得回到原设计路子,回到老空以下, 沿用煤皮假顶和长壁漏斗等落后工艺进行采煤。就这还是报废巷道近一千五百米, 封闭回采工作面三十一个,冻结煤量二百五十万吨,生产时常处于半停产状态。 怎么办? 父亲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常常半夜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发怔。 母亲担心了,为他披衣,和他一同煎熬。 在局党委会上,经过反复研究,认真总结分析了影响生产的各种因素后,针对 回采量不足、采掘失调、采煤方方不合理、生产事故多、发火严重等问题,父亲明 确指出了造成这一系列矛盾都集中在一个“火”字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问题 就迎刃而解。会上果断提出了“灭、掘、采”的方针,把防火、灭火放在头等重要 位置。会后,父亲亲自组织了由工人、领导干部、技术工程人员组成的“三结合” 调查小组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且富有成效的工作。在否定水沙灭火的基础上,父亲 责成沈德宁牵头,一定要突破这个瓶颈。经过反复试验,攻关小组成功提出了黄泥 灌浆法。此办法是选择粘性较强的红粘土,经过浸泡,再用水枪采土,然后配浆、 滤浆等工序,将红泥浆通过管道注入灌浆区域,经脱水后沉积在老空区、老空及发 火区,起到防火灭火、充填老空、胶结虚煤、降温除尘、排除瓦斯等作用,在试验 中还创造了利用小窑口向老空灌浆、打钻灌浆、密闭灌浆等先进方法。经过灌浆, 小窑老空“禁区”被闯关成功,通过金属网假顶分层采集法,彻底打破了老空不能 复采的迷信。 父亲笑了,像个孩子乐得合不拢嘴。他当胸给了沈德宁一拳,说:“行,不亏 是满肚子有学问的人,你可为大窑山立了头功。” 沈德宁谦虚地说:“这都是你逼出来的。” 采用黄泥灌浆法,经过三年的奋战,整个大窑山地下自燃的火被彻底扑灭。 见当家人脸上有了笑脸,母亲比他更高兴。 “你阴着的脸总算放晴了,孩子们连你身边都不敢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 么愁过,真怕你愁出个好歹来。”母亲也敢重新唠叨了。 父亲嘿嘿一笑:“对不起,让你跟着操心了。”他看见了从门缝里探出的女儿 建华的小脑袋,招一招手,说道:“丫头,过来让爸爸抱抱。” 建华怯怯地挪过来,被他抱起,最终被他的硬胡子给扎哭了,哇哇直叫。父亲 哈哈大笑上了。 “建国呢?” 母亲没有肯气。 建国虽说从老家陕北被接了出来,但他从不叫我母亲一声妈,也很少和母亲说 话交流,即使非要有事需要说话,他一张口也是白大话,对母亲有成见。母亲躺在 床上直掉泪,一个劲埋怨我父亲,说都是因为他,几次让早点把建国接来,他一天 就知道忙呀忙。父亲说,没事,他还是个孩子,大一点懂事就好了。母亲说,孩子 在老家可遭了罪,不只让左邻右舍的人教了多少坏话,编排我这继母多坏呢。母亲 说着鼻子一酸泪就出来了。父亲还是那句话,你对他好不好,我这个当父亲的确良 还不清楚吗? 后来的一天,因建国赖着不去上学,母亲说了他几句,他便充满仇恨地和母亲 顶嘴。母亲气得说他:“我这是让你去上学念书,你都八岁多了咋就不明事呢,我 这是害你吗?” 建国拿眼瞪母亲:“我不用你管,你不是我妈,我妈死了。” “你……”建国的话让好心的母亲在一边暗自垂泪。 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去的建英看不过去说:“建国不该这样对长辈。” 建国拿话噎她:“你算哪个毛旮旯的屎,用你来管?” 建英默默地退到了墙根。 “建国,你再给我说一句,还越来劲了。”母亲火了。 正在这时,父亲从单位回来取忘在家里的东西,问道:“你们这是咋了?” 母亲没好气地回道:“你问你儿子去。” “建国,你咋不去上学?还有建英,你们俩个为啥不去上学?” 建英有些怯怯地:“建国不去念书被干妈说了几句,他就和干妈顶嘴,还说… …” 父亲蹲下身子很耐心地问儿子:“建国,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还没到年龄上学的建设和建华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扒在门框害怕地往这边瞅着。 建国扯着嗓门指着抹泪的母亲和躲在墙角的建英喊道:“我不要她管,她不是 我妈,我妈死了。她也不是我姐,我没姐姐,也不要她管……” 父亲的巴掌已经落在了建国的脸上。 “小孩子还反了你不成?” “老方,你这是干什么?”母亲扑过来护住建国冲父亲继续吼叫:“你干什么, 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她蹲下身摸建国被打了的脸蛋,刚问了一句,建国,疼 不疼?就被建国一把打开她的手,狠狠地挖了她一眼,转身拉开门跑了。母亲追到 门口被父亲拦住:“别管他,看他小畜生还没长大翻了天不成。” 建英跑出去撵建国,没撵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的影子。 母亲还在数叨当家人:“你打他干什么呀,毕竟他还小呀,这一来不知他又该 咋怨恨我了。你呀,真是。” 到了放学,母亲看见建英一个人回来,便问道:“建国呢,他真没去上学?” 建英摇头:“他被干爸打了,我撵过去看见他往砖瓦窑那边跑了。放学时我在 校门口等了他一会,不见来我还跑到他们教室去找了,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 “这孩子,跑哪了呢?”母亲急得搓手。 天黑了,建国还没回来,母亲慌了,让父亲赶紧去找。父亲说:“别给他惯这 毛病,让山里的狼叼了去。”母亲气得直跺脚,冲父亲大嚷:“你说得轻巧,这样 他就更记恨我了。”说完母亲拿上手电筒找建国去了,父亲也随这跟了去。建英也 要去,母亲说:“你别去了,这黑灯瞎火的再不要把你丢了,你在家照看弟弟妹妹。 ” 路上遇上了冯怀玉、赵英子夫妇,他们从我母亲嘴里知道了大概,也帮着找。 陆续还有加入进来的人十来个分头几乎找了大半夜,才从山上的一个牧羊人废弃的 土窑里找见了已经睡着了的建国。 冯怀玉和赵英子两口子知晓我母亲对建国的情深,赵英子颇感同情地对子惠说 :“嫂子,你把心都掏给了他,可建国……唉。后妈难当啊!”冯怀玉夫妇知道, 我母亲在平日的生活中有什么好吃的紧着给建国,为此建设直冲母亲嚷嚷,怎么有 哥哥的没我的?或者说,怎么哥哥的比我多,我才这么点?母亲哄建设说,哥哥在 长身子,哥哥都是学生了,等你也当了小学生妈妈也给你弄好吃的。建英懂事,即 使干妈给她碗里多给几块肉,她也会悄悄拨进建华的碗里。可建国却不领子惠的情, 要么两口拨拉进嘴里,要么嫌建设多事,生硬地把碗塞进建设手里扭头出了门,建 设没端住,碗掉在砖地上摔了,建设哇哇大哭。 父亲气得把筷子拍在桌上正欲发作,被母亲摁了下去。 随着建国渐渐长大懂了些事,他和母亲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不再那么梗,还能 帮着继母干点活,但他始终还是不叫一声妈。母亲从来不计较这些。只要建成国不 再存有敌视的眼光看自己,她就知足了。建国和建英相处的也很融洽,如果在学习 遇见有同学欺负建英,他像个男子汉一般冲上去护住建英,警告那些孩子,她是我 姐姐,不允许欺负她。那些孩子起哄,她根本就不是你姐姐,不然她怎么姓李你姓 方,是你媳妇吧?恼了的建国只好以拳头理论,打破了同学的鼻子,恐回家遭父亲 的打骂,吓得躲在砖瓦窑不敢回家。建英陪着他。 天冷,两人拣来柴草却没火,建国从不远处拿废铁片弄来了刚倒出来冒着火星 的炉灰,顿时满窑黑烟过后,火苗被他俩连吹带扇腾起来了。建国高兴,建英欢呼 拍手,互相看看染黑了的脸,又一通疯笑蹦跳。 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建国说:“在陕北时我们放羊时也生火堆。建英,你想咱 们陕北吗?” 建英点头:“我想我妈,梦里都梦见她叫我。这边的干爸干妈喜欢我,我也喜 欢他们。” 来了精神的建国索性提议说:“干脆咱俩回陕北,我跟爷爷去放羊,你去看你 亲妈。” “啊?我们偷着走?那干爸他们找不着咱们还不急死。” 建国到像个小大人似地想好了办法:“不咋,等到了陕北咱们给他们写个信告 诉一声就说我们回老家了,这不就行了。” “这……” 两个孩子没有回家,真急坏了父亲和母亲,就在他们四处寻找的时候,建国牵 着建英的手出了沟口。父亲因接到紧急电话赴省城开会,连夜坐车出了山。他的车 驶过来的时候,建国拉着建英藏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车驶远,从石头后露出脑袋的 建国庆幸没被发现;建英说,那是干爸的小汽车,看来干爸是撵咱们来了。建英央 求回去,大人们都急死了。可建国不同意,反说建英女娃娃就是胆小。 是进城办事返回的冯怀玉发现了他俩,借着车的灯光冯怀玉远远看见两个小孩 子走在大路上,一晃又忽地不见了,他纳闷地问旁边的卡车司机:“老王,刚路上 是不是有两个小孩?”司机说:“是啊,咋一下就没了,莫非是……”“别胡说, 等走近了停下。对了,刚才方局长进城开会,不是停下车说让我回去看看建国和建 英回家了没,说不定那俩孩子就是他们。” “可能吧。” “什么可能,肯定就是,快到前面停车。”冯怀玉很是兴奋。 果然没错,从藏身的地方拽出建国和建英后,冯怀玉气得已经举起了巴掌。但 他的手落下时只用指头捣了建国脑门,接着狠狠训斥了一顿将他俩拉了回来。 建英知道自己做错了,跪在干妈的脚下保证再也不出走了。 睡下了,母亲第一次让建英和自己睡在一起,她梳理着建英的刘海,交着心。 当母亲知道建英想自己的母亲时,她知道该让娃娃回趟老家了。寒假期间,父亲让 回陕西探亲的乡党把建英捎带了过去,一再嘱咐乡党要把建英送到她家门口,返回 时再带回。 建国也想回去,父亲没有同意。为此建国对母亲又有了记恨。 快开学的时候建英被她母亲亲自给送了来,见了我父母一个劲赔不是,都是她 没教育好自己的娃娃,说娃娃过的简直是天上的日子,还惦那个穷家干啥。她哥哥 姐姐弟弟妹妹听了欢喜成了个啥,骂她掉进了福窝不知好歹。 建英母亲只住了三天就说啥呀也要回去,说离了她那个家真就不成个家了。 母亲要走,建英没哭,反倒牵住我母亲的手只往后躲。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