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窑山的冬季格外地寒冷,燃烧的煤烟一冬天都笼罩在矿城的上空,一早出门 戴上的口罩,走上一圈鼻孔处就变成了黑的。风嗖嗖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 昨夜飘了一点雪,呛人的口气清爽了许多,大街上夜行货车的辙印刺眼地留下 来,还有早起行人的足迹,纯洁的世界又变得肮脏。 一九六八年年底,连续三届学生全部走出了校门,有当兵入伍的,有留城参加 工作的,这些人所占的比例很小,大部分都无法选择、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广阔的天 地,到那里去大有作为。方建设成了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是背着母亲报 的名。和他一同报名的还有李俊,而江海因父亲没被打倒,他幸运地通过政审参加 了光荣的人民解放军。 母亲是几天后才从冯璐姑娘的嘴里知道这一消息的。那天冯璐鼓起勇气来到了 方家,有些着急的样子对我母亲说:“伯母,建设年龄还小,他才十六岁呀。何况 他的功课又那么好,不读高中可惜了,你可一定要把他留下啊!” 母亲用冷眼对待了她,那意思是说,我家的事不用你来管,现在当好人了。母 亲的冷淡让冯璐姑娘难过,从方家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哭泣着冲进了漫天 飘起的风雪中。 等方建设从煤场回来后,母亲这才想起冯璐的话转而问儿子:“建设,你真的 不念高中了?” 方建设说:“妈妈,此事我没和您商量,您不会怪我吧?” 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儿子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这个家,做大人的有愧儿子, 哪还再有指责或数落的份,有的只是心痛和转身之间的泪水。 “妈妈,我也想读书呀,可……”方建设在母亲的身后跪下了。 “儿子,我的儿子……”母亲已是老泪纵横。 母亲知道这一消息时,方建设第二天一早就要走,她开始急急忙忙在建华的帮 忙下给出远门的儿子他准备行李,一边洗一边垂泪。建华也在一边抽泣。 母亲说:“好了,咱不淌眼泪了,让你哥看见他不好受。”天冷浆洗的被褥干 不了,母亲举着在炉子边烘烤。 半夜,方建设一觉醒来小解,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霎时他的泪潸然而下。泪 浸湿了枕头,他大睁着眼直道天亮。而他的母亲也同样烘烤到天明。 到处锣鼓喧天,到处红旗招展,各色标语贴满了围墙和电线杆,高音喇叭里激 昂地回响着革命歌曲。送行的家长含泪告别,当一辆辆满载着知青的汽车启动时, 车上车下哭声一片。 就要走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送行于风中的母亲,一缕飘忽的头发如一夜间霜染, 更像一面竖在出门游子心中的旗帜。远处有驼铃传来,他不忍再回头。 不忍回头的方建设不曾知道,远处的树背后,一个泪流满面的姑娘在默默为他 送行。他走了,消失在亲人们的视线,同时也带走了一个少女的心。心被带走了, 空落落的。她折身走向了远处的那片树林。 江海看见了,他是来为方建设和李俊给送行的,他发现了走进林中的冯璐。 他跟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望着一身新军装的江海,冯璐的眼睛里一片伤感。 江海宽慰她:“别忘心里去,不是还有我嘛。” 冯璐觉鼻子发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绪,但没有成功,泪还是不听话地出来了。 “可你这两天不是很快也要走了嘛,这一走,我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她 伤心地哭出了声。 他安慰了好半天,她总算收住了。 “你会给我来信吗?” 江海说:“会的,一到地方我就给你写信,可别忘了给我回信哟。” 她真诚地点着头。 江海说:“你能去给我送行吗?” 冯璐沉吟了一下,却重重摇上了头。 “为什么?”他几乎难以相信。 “太伤感了,离别总是让人难过,我只能在此祝福你一路平安!” 天很晴朗,高远湛蓝。冷风喧嚣,沙土飞扬,四野一片苍茫。这里地处祁连山 的腹地,远处的山颠是皑皑白雪,半山腰生长着高耸挺拔的松树,山脚下是齐腰深 的灌木,谷底则是沙化了的草原。 方建设他们八个知青,男的五个女的三个,他和李俊年龄最小。是一辆马车将 他们从县城拉到了河西村。一路上看不到一棵树,穿过戈壁,那荒凉的景色让女知 青们垂泪、男知青沉默。只有赶车的老汉百无聊赖地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儿,倒 很自在。 有人猜这是情歌,也有人说是花儿,老汉说这是单弦,不外乎男欢女爱。 颠簸了大半天,越往山里走,树木渐渐多了起来,枯黄的草还在做着冬天的梦。 总算看见了和土一色的村庄,一条冻封的河流从村庄旁静静流过。 村道上家养的猪摇着尾哼唧着漫步,见了生人的护院狗仗人势地乱犬一顿,被 一个知青跳下马车一跺脚一弯腰做捡石头状,吓得狗儿夹紧尾巴急忙逃窜。 衣衫褴褛的村民目光呆痴,表情麻木,像看稀罕似地蹲在墙根一大溜,打量着 这些被他们称作城里来的男男女女。孩子们玩得疯涨,穿着露屁股的裤子无忧无虑。 妇女们要么畅着个怀奶娃娃,要么边纳鞋底边偷说着荤话,惹来众多妇女的嬉笑。 马车夫的响鞭吸引了说笑中的妇女,她们把齐刷刷的目光投了过来,又是一番 评头论足,一个劲咂舌: 一个羡慕:“看哪,人家那城里丫头长的好水灵,爹妈真会养。” 另一个接过她的话:“你可看紧了自家男人,不要让丢了魂。” “你看那个圆脸女子,屁股圆奶子圆,是个生娃奶娃的好坯子。” “还能有你的大?你都一口气生了五个娃了,肚子不累,歇歇了。” “我也想歇来着,可我家那个死家伙就是缠着不放,躲都躲不及。” “不是吧,是你夜夜缠着他不放吧?” 乡风如此,见怪不怪,几个婆娘们追着闹闹嚷嚷,插科打诨,自娱自乐,倒也 体现出了一种浓浓的乡土习俗。 在敲锣打鼓中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后,村支书宣布了每个知青的住家户。因 知青点还未修盖起来,方建设他们八个人分别被安顿在了成分好、家里人口少的贫 农家里。 方建设去的那一家家境在村上算好的,两个大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四口人, 女儿已十八岁,儿子刚过十六。 初次走进农户家,方建设有点新奇,东张张西望望,连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都 觉得新鲜。院落里很干净,花园显然已被深翻过,土很肥沃,正中间一颗粗壮的沙 枣树裸露着光秃秃的枝条,期待着春日到来的馥香。 这家人姓俞,可男主人却姓陈,方建设感到奇怪。后来才从他们的女儿枣花口 里知道,她父亲是招女婿。枣花仅仅比方建设大一岁多,初次见到他有些害羞,毕 竟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同在一个锅里吃饭,慢慢地枣花和方建设熟识了,端饭也敢 直视他了,莞尔一笑倒也自然,不像前几次还脸红。 春天到来的时候,沙枣树上缀满了细碎的黄花,浓郁芬芳,扑鼻而来。枣花说, 她就出生在沙枣树开花的季节,她很喜欢沙枣的清香。方建设起初叫她姐,她还不 好意思,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答应的挺痛快。每每吃饭,她都尽稠的饭舀给他, 而她的碗里则大多是清汤。 他于心不忍,刚想说什么,被她用眼神制止了。过后她对他说,你和我弟弟一 样,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能亏了。 “可姐姐,你也才十八岁呀!” 她笑了:“没关系,从小就这么过来的,习惯了。” 初春正是往田里上肥的季节,所有的人拉着架子车到粪坑里起肥料。方建设给 枣花推车,枣花说,上坡的时候你帮一把,平路上你就歇着,别使蛮劲,当心伤了 身子。 方建设有种落泪的感觉,原来有姐姐的关怀是这般地温暖。 来乡下不久,李俊到山里去了。生产队念他年龄小,让他去牧场给生产队放羊。 面对繁重的劳动,所有的知青从灵魂深处受到了教育,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 “粒粒皆辛苦”,猛然间他们仿佛成熟了,生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男人压弯了 腰,女人操老了心。这里几乎没有文化娱乐活动,偶尔放场电影就像过节,人山人 海。大多没事的夜晚,天一黑,整个村庄静的没了生气。村民们没有多高的追求, 能吃饱肚子,搂个老婆热炕头就是最美气的日子了。女人是顶为重要的,生活过的 本身苦焦,没有女人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青壮年们于是不停地在女人肚皮上找乐 子,找来找去,便找出了一大溜孩子,无疑说,大多的孩子都是爹妈找乐子的附属 产物。 村上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用煤油灯,如果妇女不做针线活,连这油灯都舍不 得点,摸黑坐在炕上说一阵闲话,打个哈气各回各屋上炕睡觉。 方建设是和枣花的弟弟山娃住一屋,刚开始那几夜他被炕烟味熏得实在难以入 睡,索性在灯下看带来的小说。 山娃敬佩地说:“方哥,你比我才大一岁,真有学问,读这么厚的书。” 他问山娃:“你从来不读小说?” 山娃摇头:“看不来。” “你没上过学?” 山娃憨憨笑了:“念过几年,学校老远,在山那边。我还不算是个睁眼瞎,村 上念过书的没几个。队上的会计就是文化最高的人。” “那你没想着将来接老会计的班?” 山娃又憨笑:“哪能,以后能当个记工员就算没白念几年书。” 乡村煤油金贵,方建设在灯下往往还没看几页书,就听见上房里传来山娃爹的 喊叫:“山娃子,你不睡觉弄球个啥。” 山娃不好意思地对方建设说:“我爹就那样,你看你的。” 山娃的姐姐枣花过来了,她同样为爹的做法过意不去:“你别往心里去,我爹 那是死脑筋。” 枣花喜欢有文化的人,她连一天学也没上过,仅仅前些年参加了一段时间的扫 盲班。 见方建设合上书准备睡觉,枣花说:“从明天起,你到我房里去看书,反正我 要做针线活,爹不会管的。” 话虽这样,可人家是大姑娘,他怎好半夜呆在闺房,没事也会被说出事来。 春耕结束以后,地和暖了,草叶吐出了鹅黄的嫩芽。稍有闲空的方建设打算去 看一同下来插队的沈小宁,第二天一早他出了门,走了几十里路,谁知没见上沈小 宁的面。听那个知青点的人说,沈小宁和黄援朝连他们都很少见,走村串点就是他 和她全部的营生,走那睡那吃那,不知眼下流荡到哪去了。 方建设开始为他的宁姐担起了心。他知道,他的宁姐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回来后,枣花见他情绪很低,问他咋了,他也不说,只是说累了,便躺上了炕。 枣花端来了水让他烫一烫脚,说你们城里人哪走过那么远的路,烫烫脚解解乏。推 辞不过,方建设只好下地。脱袜子时,猛了些,他本能地叫出了声:“啊哟……” “咋了,你……”枣花已经看见了他满脚板破了的血泡。 “快,别动,我来给你弄。” “不,哪能让你……” 枣花坚决地将他的脚按在了自己的大腿面上。 那一刻,方建设的泪夺眶而下。 天彻底和暖了的时候,村上开始着手给知青们盖房,木料砖瓦都是县知青办拨 下来的,生产队只出人工。知青点落成后,有剩余的材料被村上干部偷着分了,社 员们干看着,有气不顺的社员告到了县里,来人检查落实后,做了通报批评。这下 村支书指桑骂槐,生产队长更是咬牙切齿,说是地富分子写的匿名信。之所以这样 怀疑,只因地富分子有文化,贫下中农是写不出告状信的。于是一场名为“不忘阶 级斗争”的批斗大会召开了,那些发狠的村干部对不老实的地富分子实行专政的办 法就是拿皮鞭抽,一鞭子下去,一条血棱暴突。 开完批斗会,方建设从大队部出来,遇上了从山里返回村子取酸菜的老羊倌。 “大爷,你来了,李俊还好吗?” “好着呢。你就是那个方建设吧,李俊天天和我念叨你,说你们从小顽皮捣蛋, 没少挨家里大人的巴掌。李俊这些日子都长个头,身上也有肉了,不像刚来那会, 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倒。”老羊倌露着掉牙的嘴加上当地的方言,说出的话很难听 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搞明白了。老羊倌还说,原本他是要李俊来的,但他说不熟悉 村里的人,不知道谁家腌的酸菜多。 “大爷,见了李俊代问好,就说我想他。” “好哩,我一定带到,有空去看他呀。” “会的,大爷,等闲了我一定去看你们。” 进了枣花家,在院子里看见抱柴火进厨房的枣花,他问:“你没去开批斗会?” 枣花说:“不外乎又是打人,看了让人心里不好受。我舅舅就是个富农,每次 少不了他,不见倒省心。” 方建设赞同地叹口气,他又想起了父亲被揪斗的情形。 “看来乡下和城里一样,批斗人都挺狠。” “现在好多了,去年一个地主被打折了腿,实在受不了拖着残腿跳了悬崖,那 么高的崖真不知他是咋爬上去的。”枣花转而问道:“听说已有知青搬进了新盖的 房?” 方建设点头:“已经住进去了三个。” 枣花连忙劝道说:“大兄弟,房舍还未干透,你先别去,再过两个月搬不迟, 潮湿房会坐下病的。” 方建设谢了这个姐姐的好意,说:“今天他们全住进去,就我一个住在外面不 好。” 枣花急了:“你别学他们,造下病咋办?” “没事,他们拿火已熏烤了几天,基本干了。” 方建设的确不想住在她家了,一来是不想再看她父亲的脸色,二来继续住下去 惹别人闲话。 枣花只好将自己炕上的一条单人毛毡给了方建设,说羊毛隔潮。枣花没敢让爹 知道,不然又会被爹骂败家子。方建设原本不收,推辞不过,只好和自己的行李一 起卷了过去。 刚住进知青点没几天,就有其他村上的知青串点来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反正 天下知青是一家。话投机了认作朋友,不投机了三五句话就开始动起了拳头。 有一天两个知青点剑拔弩张、大打出手的时候,一场流血的殴斗被一位不速之 客的“侠女”给制止了。她就是沈小宁。与其说是沈小宁制止了那场斗殴,还不如 说是黄援朝的名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插队所在的这的县,谁人不知、哪个不 晓黄援朝的鼎鼎大名。黄援朝在知青们心中是个绝对的领袖,哪个敢叫他的板?除 非不想活了。黄援朝身边左右不离的是漂亮的沈小宁,不给沈小宁面子等于是把黄 援朝不放在眼里,哪个有这胆? 于是,沈小宁说,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何必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 如果谁不服找我好了,行吗? 话说到这份上,哪有不行的,外知青点来找茬的那几个小伙子背上黄挎包向沈 小宁打着招呼散去了,本点的知青们也扔了手里的石头砖块以及其他家什缩进了屋 子,整个院落里只剩下了方建设和前来看望他的沈小宁。沈小宁望着气咻咻提着菜 刀的小弟方建设笑了,说你这一刀砍下去还不开了人家瓢? “姐,你咋来了?” “怎么,你不去看我,我就不兴来看看你?” “不是,我去找过你,但没见上。” “我听说了。”沈小宁关切地问:“小弟,干农活很辛苦是吧?” “刚开始很累,现在已经慢慢适应了。” 沈小宁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嘱咐道:“别光一个劲使老力气,能偷懒就偷些懒, 知青们有几个认真踏实干农活的。” “姐,你不干活?” 沈小宁点头:“我干不动,那不是人干的,我已经对生活绝望了,过一天他们 是两个半天,没吃的了就去偷老乡的鸡,再不行就去抢,大不了怎么都是死。” “姐,你……”方建设很为她担心。 “好了,不说这些了,姐知道该咋办。小弟,姐要走了,我可能很少再来看你, 你也不要来找姐姐,你找不到我。我不希望你学坏被毁了,有闲空多学点东西,不 要像姐这样。如果有人欺负,你可一定要告诉姐姐啊,啊?” 临走,沈小宁递给一包东西,说:“给你这个。” “这是什么?”他接过黄书包。 “一只鸡,两瓶罐头。” “哪来的?” “别问那么多。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下姐的话了没?” 方建设点头。 沈小宁最后深深地望了方建设一眼,在几个男知青的簇拥下吹着口哨耀武扬威 地离去。宁姐的罐头一瓶他给了枣花家,一瓶留给了远在山里放羊的李俊,那只老 母鸡被点上的知青们分享了。 看着走远了的沈小宁,方建设预感到这将是他和这位姐姐最后的见面。过不然, 初夏来临的时候,沈小宁和黄援朝还有其他几个知青被游街示众,不到一个月,三 个主犯被枪决,其中就有黄援朝和沈小宁。他们因打群架,致对方死亡两人,重残 三人。其中还有一条不可饶恕的罪名是以黄援朝为首的人竟公然和共产党对着干, 组织了所谓的“劳动工人党”,有章程还有分工。老天,你这不是自找死路嘛。 半山坡上并排三座坟茔,方建设去时地上有三束鲜艳的野花,看来刚刚不久已 经有人来过。他怀里只抱了一大把采集的山丹丹花,是献给宁姐一人的。在山上采 花时,他是一边哭一边采的花。静静地坐下来,没有言语,用心在和地下的宁姐在 交流。他打开糕点纸包,给他的宁姐献一块他自己吃一块,和着泣声、眼泪一起吞 咽。拧开酒瓶,给宁姐的坟堆撒一些,他灌上几口,泪更是流的哗哗。哭够了,他 仰面躺下来,就那么陪着,望着高远的天痴痴地一言不发。 “宁姐,你安息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夏收前,方建设抽空带着宁姐给的那瓶罐头翻山越岭去看好久不见的李俊。山 路崎岖,山野里静寂的无声无息。当他登上南山坡时,回头打量来路,他完全被眼 前的美景震撼得长大了嘴。从他的脚下一直向谷地、缓坡延伸,望不到边的油菜花 黄了一片又一片,鲜艳、金黄,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普普通通的油菜花居然有如此 夺人魂魄的美艳。在大窑山他见过农民的油菜地,但只是零零星星的几块,像这样 整个覆盖了山坡谷地的景致他从未看到过,夺人眼球是远远不够的,的确令人震撼。 山谷又宽又长,野花盛开,溪水淙淙,身边则是望不到尽头的、绵延起伏的林海。 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在对面从谷底向山体上移,竟然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一 片洁白、一片浓绿、一片金黄。缓坡和谷地是同样望不到边际的金黄。白色的是山 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绿色的是高耸挺拔林涛阵阵的松林,黄色就是如浪一般连 绵起伏的油菜花,三种颜色,互不交错,泾渭分明,令人陶醉。它们整齐地、静静 的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显得那么地和谐、完美、统一,像一幅气势磅礴、浓墨泼 彩的油画,更像一首令人感慨、激动田园交响曲,实实在在拨动了心底的琴弦,时 而舒缓,时而扬起,连每一滴露珠、美一片草叶都蕴含着音符。美哉,无与伦比! 那一刻,时光仿佛真的凝固了,方建设真切地感受到了想将自身融进大自然的那种 冲动。 祁连山的河谷洼地灿烂多姿,融化了的高山雪水汇成条条湍流的小河,潺潺而 下,其景色雄奇蕴有旖旎,令人如痴如醉。祁连山的平均山脉海拔在四千米至五千 米之间,高山积雪形成的硕长而宽阔的冰川地貌奇丽壮观。海拔高度在四千米以上 的地方,称为雪线,一般而言,冰天雪地,万物绝迹。然而,祁连山的雪线之上, 常常会出现逆反的生物奇观。在浅雪的山层之中,有名为雪山草甸植物的蘑菇状蚕 缀,还有珍贵的药材- 高山雪莲,以及一种生长在风蚀的岩石下的雪山草。因此, 雪莲、蚕缀、雪山草又合称为祁连山雪线上的“岁寒三友”。 这时一阵高亢的“花儿”如同天籁之音,在云霄间飘扬: 尕妹妹的大门上浪三浪, 心儿里跳得慌, 想看我的尕妹妹的好模样, 听说我的尕妹妹病下了, 阿哥莫急坏, 称上了些冰糖着看你来。 开不开的个山丹花连根拔上来, 把根甭损坏 送给阿哥的白牡丹两个鬓间戴。 我把你心疼着你把我爱, 生死不分开, 一天我三趟价看你来。 “花儿”又叫“少年”,是流传在甘肃、青海、宁夏一带汉、回、土、东乡、 保安、撒拉、裕固、藏等各民族人民中具有独特的高原风格的民歌。在长期的发展 演变中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流派和风格。 唱这歌的是李俊,多日不见,他跟着老羊倌不但学会了“花儿”而且唱的有板 有眼。老羊倌从小生活在花儿之乡的岷洮地区,因饥饿逃荒老到了祁连山深处。他 一辈子没有女人,“花儿”成了他精神唯一的寄托。 李俊见了他高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拥住好哥们的肩不想松手。 这时,一个女人从林区那边走来,到跟前见了方建设,问李俊:“李俊,这是 谁来了,这么亲热?”。 李俊高兴地说:“我哥,我哥看我来了!” “是吗?没听你说起过还有哥?”她打量方建设,从头到脚:“啧啧,这么帅 气,李俊,这哪里是你哥,你有他一半就不错了。” 她是林场伐木工人的老婆。她丈夫前年在往山下放木料时,不幸滚了山,守了 寡的她被林场招为临时工,来看林子。 “她是凤姐,胡凤英,他叫方建设,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就像亲兄弟。”从 李俊的口气里,方建设听出他和这个叫凤姐的女人很熟,多少还带了些许亲切。让 方建设惊奇的是,他简直无法想像,在这深山老林里,竟会藏着如此鲜灵貌美的女 人! 暗暗发笑的他等没人的时候问李俊到底和她是咋回事?李俊说,就一姐们,没 你想的那么复杂。可方建设从他们的眼神里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像李俊说的那么 简单。 胡凤英身材窈窕,面色红润,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浅浅的笑靥似 乎永远挂在嘴角。她住的小屋离羊圈旁的泥土屋大约三四里地,远远就能望见。山 里很静,喉上一嗓子就能知道是什么事。胡凤英和老羊倌是同乡,他乡遇到家乡人, 自然就多了几分亲切。胡凤英同样唱的一口好“花儿”,她和死去的丈夫就是在花 儿会上互诉衷情,成就了一段姻缘。 花儿里为王是牡丹, 人里头英俊是少年。 只可惜姻缘不长,英俊少年诀别了花儿,她的心碎了。 “你们的衣服我洗好了。破了的地方已缝补了。”胡凤英将一个包袱放在了炕 上。 “谢谢,你坐。”李俊招呼。 “不了,等会林场的车来拉木料,我得走了。” “那好,我送送你。”李俊说。 “不用,又不是晚上,你还有客人哩。” 胡凤英走了,方建设向李俊说起了村里的事,说到宁姐,弟兄俩沉默了。 李俊叹气:“唉,真是可惜宁姐一表人材了,都是这运动害得她家也破了,人 也亡了。” “是啊,她们一家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 晚上那个漂亮的胡凤英又过来了。她不但带来了腌咸肉、凉拌苦苦菜、地皮菜, 还有一壶散装的高粱酒。三个人加上老羊倌,吃的高兴,喝得舒坦。 老羊倌不胜酒力,几盖碗下肚,脸也红了,舌头也打卷。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候 的故事,说一个多么多么漂亮的姑娘看上了他,两人拉着手往山坳里钻。 “好了,老羊倌,你都讲过几十遍了,可每次就是不说和相好的睡觉的事,八 成你一定在吹牛。”到底是结过婚的人,胡凤英当着方建设的面说这话也没不好意 思。 老羊倌嘿嘿一笑,呷一口酒,再放一个响屁。 李俊抗议:“老羊倌,你有相好的都让你的臭屁熏跑了。” 老羊倌哈哈笑的很舒坦。 “来,兄弟,喝着。”胡凤英拿过酒壶,为每一个人的碗里倒上。 “来,今天比过年还过年,干了。” 胡凤英的酒量看来不错,几碗酒下去,她的脸红扑扑的甚是好看。喝得有些热 了,她脱去了身上的夹袄,高挺的胸脯愈发地吸引人的眼球。 方建设看见,胡凤英借着灯影的掩护,手伸进了李俊的衣服里,在他的后背摩 娑着。他一切都明白了。 “来,凤姐,谢谢你带来的酒和菜,我敬你一杯!”方建设端起酒碗,说, “李俊,你也一起来,老羊倌看来是不行了,跟哥儿们一块喝。” 老羊倌已经呼呼睡得起了鼾声。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愈发地静寂。 李俊去送他的凤姐,外面的夜很黑,一阵强风迎面吹来,胡凤英和李俊就势缠 在了一起。 到了她的小屋,他要回去,却被她紧紧抱住了。她抓过他的手放进了自己怀里。 “不行,我要回去,不然我哥们有意见了。” 她已经不能自恃,酒劲让她心急火燎。 李俊和胡凤英是在春上的一场大雪天开始了他们的故事。那纷扬的鹅毛大雪从 下午起几乎下到半夜。有羊走丢了,李俊拖着一根棍去雪野里找寻,到天快黑了, 这才找到失踪的三只羊。羊是找到了,可李俊也冻得快僵了。在他倒下去的时候, 正巧胡凤英从林场办完事返回,她急忙背起他就往自己的小屋走。积雪已经没过了 脚腕,她走得很吃力。高大的松树上早已落满了雪,森林里很暗,只有白茫茫的雪 地上映着微弱的反光。一阵风吹来,听得到大块大块雪从树上塌落下来的扑扑声和 松树枝折断的咔咔声。 气喘吁吁、跌跌撞撞中将他弄回来,放在地上她开始用雪搓他的脸、手、脚, 接着她脱了他的衣袄搓他的身子。等搓得浑身发红,她这才将他抱到炕上捂严了被 子。 等他彻底醒过来的时候,由于忙累她挨着他睡得很香。 不忍打搅,他深深地看了她几眼,赶着找回的羊回了圈舍。 老羊倌知道了实情,他嘱咐李俊该去谢谢人家。 李俊去了,推开小屋门的瞬间他呆住了,脚步更不知道了挪动。胡凤英裸露着 坐在木制的大澡盆里洗澡。 她没有躲闪,透过热气用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撩他。顿时,他的血液沸腾了,傻 痴痴地像钉子钉在了门口。最终他还是逃了,逃出很远摸摸胸口,心还乱跳。在此 之前,他和她说话不多,偶尔她溜达到羊圈来,多的在和老羊倌拌嘴,他很少插话。 但他明显地感觉到她飘忽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量,使他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连干活 的动作也不自在起来。 老天注定雪野里她要救他,自然以后的日子里他和她要有故事发生。就在老羊 倌回村里取酸菜的那天,她来了,就着肉喝了酒,她把他拽进了怀里。衣服退却, 两团肉突兀地显现在他少年的眼前,他不能自恃了。 “你该洗个澡了,满身都是羊膻味。明晚来,我在小屋等你。”她边穿衣服边 拿眼媚他。 天终于放晴了,地上的雪化的很快,只有阴洼里还残存着不多的积雪。 夜来临后他圈好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间小木屋 里发出的昏黄的光亮。 “洗澡水我都给你烧好了。” 她搂抱住他给他脱衣服。 小屋里点起了火盆,温暖、舒适,一盏明亮的汽灯很是亮堂。李俊赤条条躺在 冒着热气的木制大澡盆里,惬意地眯缝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舒坦,好久不曾洗 澡了,所有的筋骨肌肉都松散开来。 “有个女人就是好哇!”他由衷叹道,说出的话像个小大人。 “那你就天天来,我伺候你,天天给你烧洗澡水。”他的凤姐说:“只要你不 烦我,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 “是吗,那敢情好哇。只可惜老羊倌明天就回来了。” “那你乘放羊的时候来,或者等老羊倌睡了偷跑出来。”她充满爱怜地抚摸着 他的肩膀,突然叫道:“呀,你这儿都压肿了,你别动,又红又肿的,让我好好给 你揉揉。” “没事,背草背的,不碍事。” “唉,你们这些城里娃来遭得这罪,爹妈知道了不知咋心疼呢。” “没事。”他舒坦地闭上眼,准确地将手伸进她的怀里,准确地攥住她的乳房。 她没有躲闪,反而将身子往前凑了凑。 “你个小馋猫,刚尝了荤腥就知道好吃了。” “你呀,哪儿都大,手大、脚大,这儿也大……”她的手又伸到了他的裆间: “来,姐给你好好洗洗。这香皂味真好闻,我用它好好给你洗洗。” 顿时,一股柔情蜜意传遍他的全身。李俊托着凤姐柔软的乳房,用沾满肥皂沫 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乳头。心想,这进山放羊看来真是来对了,不然哪能有如此 美妙的受活事。读懂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他真正体会到了人生还有美好的另一面。 穷乡僻壤,正因为有了男人和女人,生活过的才不乏味,世世代代延续至今。这里 的人自古崇拜生殖器官,那是一种图腾,巨石上、崖壁上到处刻着男女性器官,还 有交合的场景。 “站起来,”凤姐说:“洗完了还不起来,看把你舒坦的快睡着了。” “刚才你闭着眼睛想什么呐?”她问。 “想你呢。”他坏嘻嘻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学坏了,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她疼爱地在他的脑门亲了一口。 “我不管,谁让你教我来者。” “没有,我没教你,你是无师自通。” 他问她:“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干这个了?” “你怎么知道?” “你那眼神都露出来了,我都不敢正眼看,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你害怕那眼神?”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见着你,我的心里就慌得不成。” “那就说明你也看上我了,想找我干?” “去,才不是呢。不过第一次见了我就挺喜欢你。说实话,我真的从来没想过 要和你这样。” “现在你还还慌吗?” 他一个蹦子跳出来,搂住了她。她迎合着他,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一 下子将她抱起来,向土炕走去。 屋里暖融融的,木棒在火盆中烧得噼啪作响。风住了,万籁俱寂,月亮已经出 来,地上一层银白。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来吧……”她欠起身,扬起手臂搂紧了他,将他按倒 在自己身上。 他亲吻着她,熟练而温柔地进到了她的身体里。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比初次 老练多了。他打内心里感激她,哪怕死了也不枉人世间走了一遭。一股热流喷射而 出,他痛快地叫出了声。 “啊——” 那一夜他不停地要她,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震颤着,双眼迷离,喉咙间发出愉 悦的呻吟,她用力摇摆着她那丰满的臀部,一起一伏,尽情吮吸着源自她心爱的人 体内的甘泉…… 他们并肩躺着,他看到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他扳过她的肩膀,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她睁大着那双泪眼,痴痴地望着他,停了半晌才说道,“有那么一 天你终究要走的,一去不归,留下我可怎么办啊!” “我不会离开你,我向毛主席发誓!” 面对他的真诚她再次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弟弟,我的好弟弟,我信,我信 ……即使你明天就走我也不会怨你,你把你的第一次给了姐姐,姐姐好高兴……” 说着她的泪出来了。 “我想跟你生个孩子,”她说,“要是能有了你的孩子,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我就知足了……” “相信我,等过几年我就娶你,生一大堆孩子,我们的。” 她笑了,翻身趴在他身上。 “我的好人,我的亲亲,”她摸着他长了胡子的脸,说:“你是城里人,我可 配不上你,能跟你这样,我已经知足了……你将来一定会娶个知书达礼的城里女人 ……我真的是就想要个你的孩子。” 银色的月光漫射进来。窗外,几株盛开的月季花在轻轻摇曳着。轻柔的晚风拂 拂而入,清爽微凉,沁人心脾。此时李俊送胡凤英到了她的小屋,双方不舍地又抱 在一起,她说:“今晚我真的想要你。” 显然他的情绪已经调动了起来,轻轻拂去她额头上的长发,一点一点地从她的 眉梢开始,深深地亲吻着。那种麻酥、微痒的感觉,通过他的舌尖,传递到她的全 身,令她不能自持地震颤起来。 “我该走了。我哥们还等着呢,不能让他笑话我。”李俊试图从胡凤英的怀抱 中挣脱出来。 “我不让你走。”胡凤英已经眼色迷离。她受不了了,她的手隔裤摸他裆里的 那玩意,分明感到他下身的那个东西硬梆梆的,正在突突地跳动着。 屋里静的能听清他们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花香馥郁,光影迷离,虚无飘渺,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她是那么地渴望他的爱 抚,还有心灵与肉体的交汇。扪心自问,她是那么痴迷地爱着他,日夜相守,与他 永不分离。唯恐一松手他真的从此离开她,消失的无影无踪。 “哦,弟弟,我的好弟弟……” …… 等李俊从胡凤英的怀抱回到羊圈舍时,方建设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建设要走了,李俊为他送行。 方建设说:“直觉告诉我,胡凤英是个好女人,别伤她的心。” 拥抱着别离,彼此互道珍重。 走远了,方建设听见一阵充满野性的道别“花儿”飘向天际: 说了一声去的话, 眼泪就连袖子擦, 忙把系腰穗穗抓, 心上就像篦子刮! 一场久违的大雨落下来,将走在半道上的方建设淋得浑身淌水。急忙奔逃中总 算看见了山坡上牧羊人用来避雨的土窑,刚刚躲进去,噼哩啪啦的冰雹砸得泥水乱 溅。方建设的心猛地一沉,虽说他不谙农事,但冰雹对农作物是致命的他还是晓得 的。盼雨的农民盼来的却是灾难,冰雹拍死了来不及回巢的鸟儿,也将庄户人一年 的希望拍没了。男人锁紧了眉,女人咒骂着不长眼的老天爷,不知愁苦的孩子却嬉 笑着捡冰粒当豆豆吃。 回到村上的方建设当夜发起了烧,满嘴说胡话。一个男知青叫来了村上的赤脚 医生,打了针服了药,说是捂上被子发身汗就好了。过了一个时辰,方建设非但没 减轻,而且更加趋于严重,赤脚医生也没辙了。 “妈的,你这是草菅人命,我揍你狗娘养的。”一个暴怒的的知青揪住了医生 的衣领。 “赶紧送乡卫生院吧,没有好药我也没办法呀!”赤脚医生牙齿都在抖颤。 “快,去唤马车夫套车,马上去乡卫生院。” 不大的功夫,飞奔的马车驶出了村庄。 值班的医生正搂着一个女人睡觉,房门几乎是被知青踹开的。 灯打开,惊出一身冷汗的医生知道这些爷们不是好惹的,连忙穿上衣裤拖拉着 鞋进了办公室,经过一番诊断,方建设发高烧已引起了急性肺炎。 当液体输进半瓶后,方建设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稳。 放下心来的知青们这才向医生表示了歉意,不该这么粗暴。 医生说:“你们真的吓着我了,我还以为是打砸抢的来了呢。” 第二天一早,枣花来了,她拿着几个煮好的鸡蛋,还有炝了葱花的拌汤,在卫 生院的锅灶上热了,亲自喂给方建设吃。他不习惯被人喂,坚持要自己吃。 “看你,还不好意思,在我眼里你和我弟弟没两样。你在输液,手上扎着针, 咋吃呀。”枣花疼爱地说他。 “这不,这只手不闲着嘛。” 她笑了:“行,你自己吃,我给你端着总行了吧。” 他也笑了,笑得舒心,眼里有了泪水。 “没出息,还是男子汉哩。” 和着泪吃完了葱花拌汤,方建设感到浑身都很轻松,半躺着和枣花说起了话。 方建设说:“这该死的冰雹让夏粮颗粒无收,接下来乡亲们的日子咋活呀。” 枣花的心很沉重,长长叹口气:“听支书说,政府的救济粮很快就拨下来了, 如果再接济不上只有逃荒要饭了。” “政府能允许要饭?这不等于给社会主义抹黑嘛。” “那也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吧。” “你找的婆家那边受灾是不是轻点?” “他们哪基本没受多少损失,只是被雹子打了一点边角。我估计等抢播一结束, 我爹就会打发我过门。” “是吗,可你才刚过十八岁呀,这么早就出嫁?” 可以看出,她有点神伤:“乡下都这样,有些女子和我一般大,怀里都抱上了 娃娃。我们不像你们城里人,结婚都早。祖祖辈辈全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要紧的, 爹妈把女儿不算人,迟早是要嫁人的。” “那你喜欢那个人吗?” “乡下的丫头都是爹妈做主,喜欢不喜欢就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 王八只能怪命不好。不像你们城里的女子自己谈对象,自己做自己的主。我们只能 听爹妈的。村上倒出现过一对男女私订终身的事,因扭不过大人双方私奔,被追回 来还是强行送上娶亲的马车,做了别人的老婆。唉,这就是命,前生注定了的,想 改也改不了。”枣花虽然语气很平静,但从她的神态上看她是不满意自己这桩婚姻 的。 小小年纪的他不知该怎样宽慰她好,又能说些什么呢? 出了院不久,他得到消息枣花就在八月十五前出嫁。为此,他专程到乡供销社 为她挑选了一条大红头巾、一双解放胶鞋。他曾听她说起过,自小穿的鞋和衣服全 是做的。小时有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做,大了做针线活就成了她每天除了下地干 活、回家做饭喂猪后的最主要事项。 披红挂彩的马车载远了泪流满面的枣花,层层大山隐去了她的身影,只剩孤零 零的一条曲弯的沙土路向无尽头延伸。 保重,枣花,姐姐! 自此以后到方建设离开祁连山深处的河西村,他再也没有见过嫁了人枣花。但 他记住了枣花姐姐的音容笑貌,还有她那出嫁前滚淌的离娘泪。 可就在他离开河西村一年后,他得到了噩耗,枣花死了。是李俊写信告诉的, 说她在生小孩时难产大出血死了。 啊?! 我的姐姐哟! 直到多年后,枣花留在他脑海里的永远是她十八岁的模样。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