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父亲再次和他的儿子建国断绝了关系。原因是建国和建英离了婚。 婚后的两年是建国和建英最顺气的一段时间,有时星期日建国出车,把休息在 家的建英拉上去外地,夫妻很是恩爱。偶尔建国也带建英到野地里去打猎,置身与 大自然美梦的境地里,建英情不自禁给建国唱家乡的山曲,听高兴了,建国让她来 个酸曲,建英害羞不肯,但把不住他的央告,于是带荤味的歌儿从她喉咙飞了出来。 建国听得动情,扔了猎枪将她抱在怀里,任凭彼此脸颊滚烫…… 然,由于建英先天性卵巢闭塞,根本生育不了孩子,慢慢地导致夫妻关系一天 比一天恶化。心情不畅的建国再次借酒消愁,喝醉了就拿老婆出气,建英的身上始 终青一块紫一块。此事被大窑山来的人说给了母亲听,母亲急忙赶去,又正巧碰上 建国动粗。气不打一处来的母亲当场数落了他几句,把建英拽回了饮马滩的家。到 第二天酒醒了的建国开车上门前来领建英,被铁青着脸的父亲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 并且让儿子滚了出去。 后来建国正式登过一次家门,却被当父亲的赶了出来。面对着父亲的黑脸,建 国一声不啃绝望地离去。当时建华追出来拽住大哥说,父亲在气头上你别在意,过 几天父亲气消了也就没事了。建国听了建华的话一个劲直摇头,他说父亲是不会原 凉我的,我太了解父亲了。建华不让他走,说是母亲让我叫你回去。建国难过地对 妹妹说,替我照顾好父亲,还,还有,母亲……打这以后,建国再也没有登过家门。 父亲从来再没提及过他这个儿子,更不要说松口找建国回来了。 虽说建国给父亲下跪做了保证再不打建英,但自此以后,建国喝了酒很少回家, 独留建英以泪洗面。看来他和建英的夫妻情分尽了,离婚成了最终的选择。离婚是 建英提出来的,他不同意,建英去意已绝,只因建国伤她太重。倒不是从前建国动 粗,而实在令她不能容忍的是他和运输处的一名女修理工关系暧昧,最终发展在了 床上。 建英头顶的一方天黑了,她抱有的幻想彻底破灭。 那女子在中学时和方建国是同学,原先并没有多少交往,特别是像方建国那样 显赫家庭出身的人,不是她和那些从小居住在贫民窟的子女所能比拟的,根本就是 是两条道上的人。他父亲是大窑山局长,仅次于书记当二把手,而她出自一个工人 家庭,父亲是个井下工,地位悬殊。一方趾高气昂,另一方卑微低下,压根连话都 搭不上,更不会奢望能和他有些什么。其实她摸样挺周正,只因家庭地位的原因, 让原本还算出色的她默默无闻,自然被归于了丑小鸭行列。闹革命复课后上了一段 时间的学,他们毕业走出了校门,从此几年过去,他和她再未谋面。倒是一次他随 车队去她所在的矿上拉媒,排队闲着无聊,他信步走向了巷口,就那么和开绞车的 她见面了。当时矿车正在从井下上升,可能是他站的位置有危险,她断然喝了一嗓 子,那声音之大竟然将他吓了一跳。 “你不想活了?活腻歪了?” 被一个开绞车的女人训斥,他心里很不舒服,刚想发作,却分明感到帆布工作 帽下的那个圆脸蛋似曾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抬脚往媒 场那边走去。 “喂,你是方建国吧?” 他停下脚步再次打量她。 “怎么,你这公子哥连我这老同学也想不起来了?” 猛然间她从前的摸样旋出了脑海。 “王珺,是你?” 正是交接班的时候,她扬着手套从绞车上跳下来,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副很 热情的样子对他说:“还行,能叫得出我的名,不想有些人,故作恶心样,见同学 也装作八辈子没相识过一样,能耐什么呀!” 那天,她和他说了好些话,从谈话中他这才知道她还没结婚,主要是干这苦活 给耽误了。她实际上也就是随口调侃说,你这局长的公子也没想着把老同学从苦海 里捞出来,找个坐办公室的人家嫌弃,找个井下的实又不甘心。但方建国却记下了, 不久正好运输处要增加修理工,他直接找到了处长。父亲已离开大窑山,人走茶凉, 这位处长耍滑,说不是不能办,实在是有难度。方建国二话不说去矿务局找了刚上 任的局长张志林,不出一星期,他拿上调令到矿上找了王珺。 王珺倒班休息,几经打听,他在一大片黑乎乎的平房堆里找到了她家。 她没想到他会找到这儿来,对自家的窘迫显得不好意思。 可以想象,他成了她家的恩人。她母亲让她父亲宰了鸡,还让她弟弟打来了散 酒,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嫌弃。他也曾劝她父母不要这样,王珺是他的同学,帮这 点忙是应该的。王珺也对父母的过分殷勤弄得好没面子。饭后,她送他出来,还不 好意思地说:“你别见怪,我们这种家庭的人都这样,何况来了你这么一位贵人呢。 ” “不,不是这样,他们善良的近乎虔诚,让我非常感动。” 和他成了同事,她自然和他走动的多了,家里做了好吃的忘不了给他装一饭盒, 还不忘说句合不合你的口味。看他吃得香甜,她自此以后亲自下厨精心为他想着法 子做一些吃食。那是个食物缺乏的年代,有钱人家只能日子过的顺畅,并不见得吃 多好的东西。 她很少从他嘴里提到他的妻子,她断定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就这她从未有过 其他的心思,直到有一个星期天,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无所事事的她走出户外,不 觉间又来到了运输处那排砖房,下意识地一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猛然间涌出 的是一股浓浓的酒味,气息熏人。屋里,方建国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床沿被褥上 全是他呕吐难闻的秽物。她忍着,麻利地将那些呕吐物清理干净,然后拽过半空搭 在横拉的一根铁丝上的毛巾准备给他擦嘴角、脖子。那毛巾被乱人用,实在脏兮兮, 但寻视一圈又没有第二条,她只好冒雨就着院里的水龙头打上肥皂,等淘洗干净了, 这才返回屋里,给他一点点擦洗。 他翻了个身,不知嘴里嘟囔个什么。 这一切刚好被寻他而来的李建英碰个正着,她什么话也没说,拔脚就走。 王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追出来时她已走远。 之后,王珺并没有向方建国提及雨天的事,她和往常没有两样。 车子在宽广的马路上飞奔,一脸胡茬的建国手握着方向盘看着远方。拐过一个 山包,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饮马滩的影子。不由自己,他的心亢奋了起来。好几年了, 他和家人没了联系,真叫想啊,几次从梦中哭醒。他知道父亲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 己,如果……离婚后他曾一度乞求建英能原谅,但建英软软地拒绝了。不久,建英 把娘家的侄子从陕北老家接来,母子相依为命。 得不到建英的谅解,更得不到父亲的宽恕,无望中的建国又成了个没人疼爱的 人。酒成了他麻醉后唯一的解脱。 王珺这才知道这位当年风云的公子哥其实过的并不如意,她久抑的心动了。不 久,她和他结了婚。 他结婚时家里没人知道,事后知道了,他的继母兰子惠紧着赶制了两床绸缎被 专派大学放假在家的建丽给送了去。建丽回来后对母亲说,我大哥接过被子哭得一 塌糊涂。 母亲什么也没言语,叹口气,微微摇摇头。 建国整天拉货物跑运输。有几次他路经饮马滩,远远地把车停在荒滩上熄了火 长时间地望着那一片建筑出神。眼睛望困了,重重叹上口气,不舍地重又开车上了 路。 饮马滩大规模上马,自然大量招工,王珺的弟弟还是在建国的周旋下被招去了 饮马滩。后来分配工作后,她弟弟来信说被安排当了掘进工,前不久井下出事差点 被捂了进去。这成了她父母的愁事,也让她这个当姐姐的为弟弟担起了心。 为了弟弟王珺让建国回家求父亲,却被很梗的建国生硬地给拒绝了。在求丈夫 无果的情况下,她只好试探着给未曾谋面的公婆写了封信,以求能将她弟弟从井下 调上来。这封信父亲收到了,不是绝情不给办,而是他的原则不能办,不能为自家 的事有损国家的大事。谁都知道井下作业很危险,如果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当井下工, 这矿山谁来开采?父亲是把信卷在报纸里拿回家看的,看信时母亲问是谁来的信, 父亲说是老大那个又娶的女人写来的。母亲又问,信里说了些什么,有事吗?父亲 停顿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问候问候。母亲趁机对老头说,建国都 又成家了,就让他回来看看好了。父亲不啃气,反而冲老伴翻白眼。尽管这样,细 心的母亲还是从父亲的神态上揣摸出了他内心的震动。那晚父亲的心情很沉重,虽 说眼睛盯在报纸上,但明显地他思想跑锚想着心事。 第二天,母亲让建丽读了那信,这才知道信的内容。母亲记下了这事,抽空去 了王珺弟弟下井的矿上,找到矿长说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矿长听了二话不说,答 应马上办理,并许愿把王珺的弟弟安排到机电科上班。 这是母亲第一次走后门,没想到轻而易举就给办成了。 这事后来被到大窑山出差的建军见了大哥和大嫂时说起,大嫂有的是感动的泪 水,大哥感动的是母亲的心。 那晚建军从哥嫂那儿出来后,专门提着厚重的礼品去看望建英姐姐,面对苍老 了的建英,建军的喉咙哽住了。他劝建英姐,不行调到饮马滩去好了,这样一家人 也好有个照应。建英凄苦地谢绝了建军弟弟的好意。她还告诉建军,她准备调回陕 北老家去,那儿的父母年纪也大了,该她这个女儿在炕前尽几年孝道了。 建军的心很不是滋味。在趁建英姐不注意的时候,他悄悄把信封中事先装好的 一叠现金塞进了她的抽屉。 保重吧,我那亲亲的姐姐! 人老了对亲情愈发眷恋,心灵上也产生了孤独。儿女们都在各忙各的事,父亲 总觉得当初没把儿子建设调到身边是个错误。母亲时常也念叨,说建设离得那么远, 一年最多见上一面。尽管他也有同感,但嘴上说出的话是,离得远怎么了,他小子 没良心。母亲护儿子,说还不是你,我当初要求你把建设调到身边,你就怕别人说 你搞特权,全世界就你一个觉悟高。父亲听着不舒服,除了拿眼瞪老伴,再就是一 走了之。 和往常一样,父亲天不亮就起了床。他信步走出小院,早晨的气息很是爽快。 他背着手,依旧接受着来来往往对他停步打招呼人的问候。那感觉跟以往一样, 很舒心。 他依旧站在马路的对面,开始长时间端望、打量着那座经历了风雨的老红楼。 前不久,省上再次调整了饮马滩矿区的领导班子,宋秉宽众望所归被任命为一 把手。父亲认为省上早该调整饮马滩的班子了,就凭王树礼能把这么一大摊子拿住? 自他上台以来,掰着指头数,他干成了几件事呀,除了往省上跑得勤,他还有什么 能耐?才一年多的时间井下就接二连三出了几次伤亡事故,不治他的罪已经就够轻 的了。为此他向厅里、省里写了信,再不能放任不管让他胡整下去了。前一段省厅 张志林厅长得癌症去世,在追悼会上他向贺副省长也反应了饮马滩的危机。虽说老 贺也退了下来,但他在省上还是很有威望的。父亲还听说王树礼在省里的那个靠山 马上就要调走,调整饮马滩的班子指日可待。 之后不断有消息传来,王树礼很快将调离饮马滩到省厅任总工程师。俗话说, 无风不起浪,往往有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为此,父亲专门去了一趟省城,来回 一个星期。返回饮马滩后,当晚宋秉宽前来拜访。 “秉宽,来,坐呀。” 父亲给他倒茶,宋秉宽接过茶壶说,您坐,我自己来。 坐定后,父亲对宋秉宽说:“听说一些事了吧,这对你来说可是个机会啊!” “这还得仰仗您老了。听说您向省上举荐了我?”对多年来关心、呵护、提携 自己的这位老上级,宋秉宽的言辞很是诚恳。 父亲说:“这是什么话,都是为了革命工作。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干实事的人。 这一段是非常时期,人事问题很敏感,你不要去省城,省得传出话说你跑官。这段 时间你也尽可能少来我这儿,免得传出闲言碎语。目前你只想着干好工作,至于让 谁干,那是上级组织的事。” 宋秉宽记下了。 送走宋秉宽后,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父亲在卧室里接的,不知和谁通 了好一阵话,再次出来时,他脸上泛着喜色,同时手里拎了一瓶酒。 几天后,宋秉宽走马上任。 这个清早,父亲之所以长时间站在马路对面打量眼前这座有些破败了的红楼, 是因为昨夜宋秉宽上门来征求他的意见,说办公楼太破旧了,和当地政府大楼相比 也太寒酸了,想拆除原地重新翻建一座足以成为饮马滩标志的新的红楼。宋秉宽还 说,我知道红楼在您老心中的分量,如果没征得您的意见就拆除,我连睡觉都不会 安宁。 父亲内心受用,嘴上却批评他说,那是你的权力,我一个下了台的老头子那还 能有意见?大可不必。 就在父亲在夏日的晨风里打量完红楼不久,这幢三层红砖楼在轰隆声中被彻底 夷为平地,一年后的原址上将重耸起另一幢标志性的大楼。据说新楼的外观设计依 旧沿用红色,特别是到了夜晚被射灯一照,更会是一番光芒四射的美景。 新红楼模型搞出来时,新领导班子曾请父亲他们这些退下来的老领导去座谈, 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但父亲没去,他觉得干涉新班子的工作不好,弄不好会给人以 口舌,还是不去的好。 晚上宋秉宽过来给父亲送上了一只新红楼的模型,并说:红楼不能倒,那代表 的是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他在让新的红楼续写明天更加灿烂的辉煌。他还说,新 的红楼不但从外型设计和高度上远远超过平远市的政府大楼,而且更要让红楼成为 矿城最为靓丽的标志。 父亲反劝宋秉宽,凡事不要太张扬,张扬容易授人以柄,差不多就行了。他嘱 咐宋秉宽,说如果可能的话给他搞一只旧楼的模型,时间长了也留个念想,毕竟社 会在发展,红楼也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该拆了。 秉宽答应的很痛快。 旧红楼拆除了,标志着一段历史过去,新的一页又重新翻开。 可红楼拆除后,父亲每看见那片废墟很是悲哀,自言自语地说,我老方也算完 了,没用了…… 红楼被推倒那天,父亲从废墟上拣回一块褪了色的红砖,拿回家洗刷干净,然 后用金丝绒包得方方正正,放入一只老式的牛皮箱里,连同他走过的岁月一同尘封 起来。这只皮箱是当年在陕甘宁边区时首长送给他的。在他心目中无比珍贵。有几 次这只皮箱差点让老伴送了人,气得他大发雷霆。母亲是在擦抹家具上的灰土时发 现盖电视机的红绒布不见了,问儿子女儿都说不知道,柜子背后桌子底下沙发旮角 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她奇怪了。今天大清早就好好的,咋就突然没有了呢?左 思想右寻找,最后问到坐在沙发上喝酒的老头,这才知道被他包了砖。出差来饮马 滩的儿子建军惊奇地问老爷子,爸,那是什么砖你居然用妈妈的金丝绒包了它,让 我见识见识好不好?老子拿眼瞪儿子,建军似有恍悟地大叫:爸,你莫非得了块秦 砖? 母亲让父亲把金丝绒布拿出来,父亲又冲她瞪眼:“我就用了,咋的了?” 母亲不愿和他怄气,退让一步说:“好好,给你,我再去买一块来。”她转身 出了屋门,嘴里还在叨叨,什么破砖烂瓦至于用金丝绒去包它。 红楼拆了,但父亲在矿区的威望却没倒。不管是新上来的少壮派领导还是普通 老百姓,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礼数尽到。不管如何事过境迁,人走如何茶凉,但人 们至少不会很快忘记方老头,更不会忘记矿区人曾挂在嘴上的句话:方老头跺一脚, 饮马滩抖一抖。当年铁人王进喜吼一吼,连地球都要抖三抖。饮马滩和地球没法比, 父亲更不敢和铁人比,能抖一抖已经说明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威力了。 暖暖的午后,坐在门前葡萄架下的父亲坐在躺椅上喝茶,眼前是一张水磨石圆 桌,上面放置着一个小暖瓶和一把质地很好的宜兴紫砂壶。 他微微晃动着身子,半合着眼,手指在刻着棋盘的上桌沿轻轻无意识弹动着。 有只跑出舍的母鸡悠闲地在他脚下散步,不时啄几个小石子吞咽,不去理会那边舍 圈里公鸡的呼唤。很是安静祥和,一只蜜蜂飞来又飞走,苍蝇的棋格上跳跃的不紧 不慢。 时光匆匆,恍惚就在昨天,却已经走过了多半个世纪…… 满街的槐花盛开的灿烂,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花瓣飘飘洒洒,就像槐花做 的雨,嫩黄、淡白、浅红,芬芳怡人,在不经意间,浅浅地泊在向晚的街面。一个 老人看看顶上的天,渐没于街的深处。 他时常望着西天的云霞,顿开的窗户灌进春日的暖风,卷裹着他不再飞扬的激 情,但偶尔闪烁的思绪常常将他带回血与火的峥嵘岁月。他的一生中有着太多的瑰 丽黄昏,翻卷的云霞在他的眼里是泼红的血、燃烧的焰。落日有声,这是他的认为, 那轰隆隆的壮烈就是厮杀在战场上的千军万马,呐喊、冲锋,夕阳下被血浸透的战 旗迎风猎猎…… 省上新修了一处干休所,按父亲的资历与级别不但可以入住,而且还可以挑选 理想的楼层。可父亲不想离开饮马滩,他嫌大城市人多车多闹得慌,举家过日子还 是小地方清静。母亲倒是有意想去,可她不能离了老伴。在某种程度上是父亲离不 开母亲,离开母亲,父亲连饭都吃不上,至多只能去下馆子或者吃食堂。 又过了一年,随着小女儿建丽大学毕业分配在了省城,这样儿女们全工作在一 座城市,固执的父亲看来不搬家是不行了。 住进了干休所,父亲愈发地显得孤单,时常见他然一身的影子在树阴下慢慢地 移动。他既不会下棋也不会打牌,就连老头老太太们热衷的门球他也毫无兴致。每 天早晨天不亮他便起了床,打开收音机听国内外的新闻。洗漱完毕,母亲已做好了 早餐。过后到外面散一大圈步,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品韵用量杯量好的酒。酒干了, 送报的人也来了,他便一张张翻阅起来,这成了他一天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在 饮马滩时,他还在小楼前养了一群鸡,一大溜的盆花。在楼前的空地上还开出了一 小块地种上了蔬菜,穿着一件工作服,头戴一顶草帽,俨然一副农村老大爷的神态。 而今住在了大城市,这一切都没有了,已有为数不多的几盆花摆在阳台上被他伺弄 得精心。 母亲也没多少事干,除了做饭洗衣干点有限的家务活后,接下来的时间她不能 看报,也不会别的,只有打开电视机把一出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看得泪眼朦胧。 父亲看电视除了每天的“新闻联播”再不看别的。起身离开沙发,走进卧室复 有坐在沙发上,喝一壶酒,尔后上床倒头就谁,天不亮起床,把个收音机弄得很响, 哪怕老伴提一箩筐意见也白搭。母亲受不了,索性和他分居,到另一间卧室关上门 睡得安稳。 父亲每天的营生就是侍弄满屋子的花,给这个浇浇水,给那个修修枝,搬上搬 下不知疲倦。他还突发奇想对母亲说,我们养一盆山丹花该多好。母亲说,那是野 花,哪有人家屋里养山丹花的。他望着母亲满眼回忆,说你唱的“山丹丹开花红艳 艳”最好听了,就像在耳边回响一样,一转眼我们就这么老了。 父亲衰老的很快,满头都成了银发犹如霜染。他平时很少有病,一辈子几乎没 得过什么大病。年轻时至多遇上了感冒发烧,他也很少打针吃药,一抗就过去了。 他打针最多的是在五十代,那时他正忙于筹建地勘局。新开通的火车运来了大批的 钻探设备与器材,他指挥着浩浩荡荡的火车队伍去车站往回运。他亲自当了一名车 夫,赶着其中的一辆大车走在最前面。半道上奔跑中的大车为躲避一位失眼的老太 太,车翻进了沙土修路边的水沟里,他的小腿被压在车下骨折了。这是他第一次住 院,护士每天来给他打针,他觉自己的屁股都被戳成了窟窿眼。伤还没好利索,他 就嚷着要出院,出了院不顾伤腿又干上了重活,为这子惠没少唠叨他。 家乡的政府来信说要重新修订县志,要他写一篇回忆录。接到信的那天,他给 老伴说,我有什么好写的,又没有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共产党,他只能 是个放养娃,长大了给大户人家做活,一辈子戳牛屁股,根本不值得炫耀。可家乡 的人在收到他如此的回信后,知道他理解错了,专程派人过来,说,你老从一九四 七年开始当县长,一直到一九五二年离开,从这个年限上看,你不但是我们县上新 民主主义时期的最后一任县长,而且是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一位县长,意义重大。来 人还说,我们编纂县志人物谱,无论如何都是少不了你的。 他好酒好菜款待了家乡来人,说既然这样他抽空找人写好了邮寄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时常激动着,想不到他方旭一个从前的放羊娃还能白纸黑字地 在家乡的县志上留有大名,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从那一天开始,他的脑海 里全部是峥嵘岁月的往事,像电影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闪…… 倒是后来有一次在饭桌上,不知过节的小儿子建军财大气粗地冒失出了几句话, 惹得老爷子拍了筷子。当时建军说:“爸,你不是说准备回陕北老家的嘛,我给你 盖个小洋楼,通上暖气,让方圆找不出第二家。” 建华想制止都来不及,狠狠从饭桌下踢了弟弟一脚。眉飞色舞、不明就里的建 军不解地望望恼怒的父亲,又回头在姐姐脸上找答案,真不知自己一番好心哪里错 了,让老父亲连饭也不吃了。 “你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建华拿眼剜弟弟。 “怎么了,我又错哪了?莫名其妙嘛。”建军还觉委屈。 建华说:“现在你就是置下宫殿爸爸也不会再回去了。” “啊,究竟怎么回事?” 建华不语,母亲回答了儿子的疑问:“还能怎么回事,你们的父亲没给老家人 办事呗。” 建军又说:“原本就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父亲还念念不忘。妈,你可不要跟 我爸回去定居,不然可别怪我不回去看你们。” “什么,你说什么?穷山恶水?”父亲暴怒地瞪视儿子,拍了桌子站起身: “你嫌弃那个地方了?没有那个穷山就不会有我,那个地方不穷山我就不会出来闹 革命,当然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没有了我,能有你吗?” “是你要……” 建华阻止:“建军,你能不能不说?爸,你别生气了,建军他也就那么一说。” “兔崽子,嫌穷山恶水了,那可是我们的根啊!”父亲气意难消。 “这刚好好的,你们让不让人吃饭了?”母亲的话起了作用,暂时没了人言语。 父亲气咻咻地站起往外走,不忘扭头瞪儿子几眼。 母亲说:“你去哪儿,孩子不就随便说说嘛,不吃饭了?” “爸——”建华喊道。 屋外的夜空是明朗的,没有月亮,群星璀璨。建军的话的确让父亲生气,再穷 那也是故乡啊。 儿女们在休息日时回家来陪伴父母,人一多宽畅的屋子里顿时笑话连连。儿女 们看父母孤独,希望有一小家搬来陪他们。老俩口齐声反对,说你们能时常来看看 就行了,你们还是去过你们的小日子。 儿女们包括母亲在内当着老爷子的面极少提到建国,偶尔时某一个说那天他见 了大哥,话说到这儿猛然悬住了,紧张地看看父亲,好在他没有听见,于是话茬又 扯到了别处。 儿女们曾给母亲建议,该让大哥进这个家门了,这天下两口子离婚的又不是大 哥一个,父亲也真是。母亲说我何尝不是这样,虽说他当年那样对待我,但他毕竟 是你们父亲的骨肉啊。你们的父亲不开这个口,我们谁敢提?如果贸然让他前来, 你们的父亲再气出个三长两短那可不得了。 可父亲病倒了。 他一辈子很少得病,刚开始以为是一般性的感冒,尽管伴有高烧现象,几天液 体输下去,烧退了,人也精神了起来,家里所有人都没当回事。 可几个月之内,他的这种症状发作了好几次。身为医生的女儿建华有了疑惑, 劝父亲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但他不从,说小病小灾没那么金贵,在家里挂几天瓶子 就好了。父亲的脾气建华是知道的,他的决定别人是改变不了的。无奈,建华只好 配药,输了四天好转了。 退下来的这些年,父亲除了侍弄花儿、养一群鸡外,大多的时间坐在门前的石 条凳上望望天,看着院外匆匆过往的行人。有熟知的人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寒暄几 句,再就是他那颇显孤寂的身影被渐渐而来的夕阳拖得老长老长…… 他喜欢看斜阳,当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颇有一种悲壮雄浑的苍烟落照。有一 次他或许正在想什么,乃至建丽走到身边了他都没有发现。建丽被他的神态逗乐了, 喊了声:“爸,干么呢,那么入迷?” 他显然被唬了一跳,“你这个死女子,就会吓我。我正在看太阳一点点落山呢。” 建丽说:“爸,想不到您还富有诗情画意的呢。” 也就是这个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建丽让他不痛快了,建丽她居然找了一个二婚 男人爱得死去活来。她的逻辑是成熟的男人才有魅力,那些小屁孩们除了空壳、瞒 腹大话外几乎一无是处。她在大学时曾处了一个男朋友,小伙子很帅,家里人都见 过说和建丽很般配。可建丽领着转了一圈便对小伙子说,我们分手吧,我们不合适。 小伙子急了,连连追问,为什么?她扭头走了,心想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不合适,这 理由够明确充分了,还需要问吗?真是个弱智。很快她便和离了婚的一个男人打得 火热。不久,在给父亲过完七十大寿后她便嫁给了这个大男人,然后两人谋划着准 备双双飞向大洋彼岸。母亲着急了,问建丽,走了你还回来吗?建丽说现在还不好 说。母亲听女儿没外肯定的话,那就是说可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如果是这 样的话,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伤心泪也就出来了。建丽搬住母亲小肩头说,妈, 我先在那边立住脚跟,等安定了我一定会回来接您和父亲也去浪浪世界。可父亲没 好气,阴着个脸对女儿说,这么大一个国家就容不下你们?话一说完一摔门出了屋 子。 盛夏到来的季节,建丽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父亲有气,却窝心里没法说出来。当年他在建华的婚姻上太固执,致使建华的 第一次婚姻以失败告终。有了这个教训,他在儿女们的婚姻上再也不发表意见了, 只要你们觉着好就行。可建丽的举动和决定对他这个具有老传统思想的人实在难以 接受,可不接受又能怎样? 雨后的黄昏,天格外地净爽,飘逸的云朵被夕阳浸染的艳丽夺目,在风儿的带 动下,不舍地随太阳悄然沉入了山的那边。 鸟儿也归了巢,啁啾着远去,把个河滩上孤零零的老人留给了千古不息的涛声。 如诗如画的河流托浮着平沙落雁般的梦幻,在美轮美奂的波光粼影中老人缓缓从坐 着的大石头上起了身。是小孙女唤他来了,说是奶奶的饭都好了还不见回去。他应 着,走,这就家去。说着话,慈祥地伸手摸摸孙女的小辫,幸福地牵过了那小手, 把一深一浅的脚印留在了滩涂上,任夜晚渐渐上涨的水流涤荡的干干净净。余晖缠 绵,将这一老一少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河滩空荡了下来,除了依旧的涛声,还 有一对热恋中的人儿沉浸在忘我的境地中…… 夜浓浓地降临,万家灯火璀璨,霓虹闪耀。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把城市上空 的天分解的支离破碎,一根根无枝、无叶、无心的电线杆在巨幅的美女香水广告牌 前谦卑而又猥琐;露着肚脐的靓女浓妆艳抹,在令人心神摇曳的歌声中粉墨登场。 生活本就是多姿多彩的,也是有滋有味的,就如同父亲喜欢满天的云霞和杯中 的酒。活人怎么痛快怎么来,要的就是意趣盎然。他不可能像小字辈那样尽情地找 乐子疯狂,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将杯中的酒呷得甘甜。老伴担心他的身子骨劝少喝点, 他两耳不闻;老伴啧怪地拿走桌几上的酒瓶,他急了瞪眼。 电视上播送着一天来国内国外的重大新闻,海湾战争萨达姆的部队被美国人赶 回了老家。他不明白萨达姆为啥要占领科威特,问当过兵上过前线的小儿子。儿子 建军说,都是钱惹得祸。在儿子的说明缘由后,他为波斯湾的那个小国打抱不平: 欠钱还钱,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不还钱反而举兵占别人的家园,这萨达姆也 太操蛋了。 身为商人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的建军被老爷子的震怒逗笑了,他劝父亲道: “爸,那是人家的事,离咱们遥远的很,您犯得着嘛,真是操闲心。您只要天天有 酒喝就行了,生的哪门子气呀!” “咋,你想管老子不成?”他冲儿子瞪眼。 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样,得哄,方建军嬉笑着坐在父亲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了酒壶 :“爸,我来陪您老喝两杯,咋样?我孝敬您的这酒还行吧?” 父亲点点头,又呷了一口,把酒杯推给了儿子。喝着好酒,他还不忘收拾儿子 :“买这么贵的酒干啥,你的钱是黄河水淌来的?” 建军从部队转业后没上两天班便辞了职下海经了商,如今也发大了。他孝顺爸 妈,把全家人请到了大酒店想好好表示表示,没想到饭吃完了,一结账居然花了三 千多块,气得父亲直骂败家子,钱多了烧的。建军叫苦,爸呀,我好心成了驴肝肺。 父亲嫌建军买的酒贵,说他乱花钱,他无可奈何:“好、好、好,又是我的错, 下次给您买五块钱的高粱酒行了吧。” “你敢,看我不砸在你的头上。” “我说老爸,您讲点理好不好?”建军冲还在厨房洗锅涮碗的母亲喊到:“妈, 你说我爸他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边传来兰子惠的声音:“你爷父俩的事,我不管。” 就这么,这爷俩边喝着酒,边又扯起了打仗的话题。一个是地地道道的老红军, 一个是新时期从过军的人,都历尽炮火的洗礼,这是他们最融洽的交流。建军说: “爸,这次的海湾战争美国人可给咱中国人上了一课,天、地、海立体化的战争可 让咱们开眼界了,我们固有的防御作战方式必须得转变了,人海战术只能变成炮灰。” 方建军说得眉飞色舞,却换来他父亲不屑的神情。“爸,我们得承认现实呀,的确 我们落后的不是十年、八年。你固然会说,当年你们用小米加步枪打下了江山,可 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怎么了,还不照样打败了武器精良的小日本和国民党。小子,决定 胜负的最终还是人,武器再好有啥用?胜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建军被老子噎得没了话,站起身来告负撤退:“我不给您说了,您还是好好回 忆您的小米加步枪好了。” 望着儿子离去,父亲从嘴里蹦出两个字:“逃兵!”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