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隔了一日,也就选那下班的点儿,又上外甥刘家劲家打探消息。周氏接了进 去,坐了,道:“家劲来电话说要加班,你先吃饭。”便吃了饭。外甥媳妇督促 儿子去做作业了,常氏又与周氏唠叨了些家常,不大一会,家劲便回来了。开门 见了常氏,愣了一下,常氏忙问究竟,家劲磨磨唧唧换着鞋子,片刻才道:“托 一个朋友问情况,还没有消息,待回话了,再告诉你。”常氏急道:“何时会有 消息?”家劲道:“明日上班我问问吧。”又道:“这事也不是我能说了算,只 是打听一下什么状况而已,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我也是没有能力更改的,你也 别一门心思就寄托在我这里了。”常氏道:“三春说需要找门路费些钱的,若需 要走后门,你就开口,我也能凑了钱来的。”家劲道:“快别说这个,你要是让 我干这个,把柄被抓了,我这位子很快就被人撬掉。”常氏道:“那该怎么办才 好?”家劲道:“待打听清楚了,该有事就是有事,该无事就是无事,你也不必 老往上边跑。年轻人犯了事,倒不慌张,却把你老人家慌张死了。”常氏道: “哎,可不是,他在看守所也被惊吓得只剩一张小脸了,让我怎不担心呀!”周 氏也劝慰道:“你也别太放心上,待家劲打听了,再做计较,总是有法子的。” 又道:“家劲,这饭菜刚热的,你快来吃。”当下常氏吩咐了些事,告辞出门。 刘家劲边吃饭边道:“这乡下亲戚多了,也忒麻烦,今日这事,明日那事, 我若只管这些,都不用工作了。再说,让我再干托关系走后门的事,迟早把自己 饭碗砸了。”周氏晓得儿子的难处,安慰道:“咱们从乡下来,这乡下亲戚是不 能丢的,但凡你能帮得了手的,帮一下,帮不了手的,太为难的,没有了办法, 也无愧的,你也不必去嫌弃他们。”又道:“这乡下人碰到这等事情,有她的难 处,睁眼瞎,什么也不懂得,不来求你还来求谁?你说清楚了就成。”家劲道: “怪只怪他们自己不争气,不争气了老实点也成,还不老实,什么事都敢干,真 是没有办法。”吃了饭,看了电视,到那十来点光景,一家人便洗漱了,准备歇 息。却听见敲门声,家劲开门,却见是住在楼下的同事,道:“刚才我进楼道, 见一楼放自行车的小拐角里有人声音,我以为是贼崽藏里面呢,叫了门卫来,却 见里面蜷着一个阿姆,说是跟你家有亲戚的,门卫将她带门房去了,你去看看。” 刘家劲道:“见鬼了都,这时候还来亲戚。”谢了同事。那周氏听了,主动道: “你去休息,明天还上班,我去门房看看。”披了件外套褂子,下楼来,进了亮 堂的门房,赫然却见常氏在里面,门卫还在问话呢。周氏惊道:“哎哟,你怎么 没有回去还在这里!”门卫老头道:“是你家亲戚?”周氏道:“是我弟媳妇的。” 常氏见了她,眼泪倒先流了出来,道:“大姐,我是想在门道里将就一夜,等明 日和外甥去一起上班问了消息回去的,却不料被当成贼崽,看我这丢人呀。”门 卫老头道:“也不是当贼崽,就是不明身份的人,我都得问清楚,这是照章办事 的。既然是你亲戚,可以带回去了,不过别再呆楼道里,凡进去的人发现了,都 会被惊吓的。”周氏道:“也无事,既这么迟了,就跟我那里去歇一宿。”将常 氏带了上楼。 原来常氏下得楼来,无个确切消息,又看出那刘家劲不肯真心帮忙、应付了 事的架势,但离了他,也无其他门路可走。当下心神不安,手脚飘忽,只想若回 去了也是睡不安稳,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囫囵一夜,明日逮住刘家劲,紧着他一道 打听消息,又看那楼道拐角甚是避风,便坐进去迷糊了。 周氏带常氏上去,刘家劲等甚是疑惑。周氏道:“你舅妈不放心,想明日跟 你一起去打听情况,就想随便在楼下找个地方将就一个晚上,早知有这想法,不 如就叫上来睡了。”刘家劲听了,如天方夜谭一般,叹道:“哎呀,这么麻烦, 我答应帮你打听就是,你这样做,让我同事都知道了,多不好,人以为我一门心 思都在干私事。”常氏听了,眼泪又暗暗垂了下来。周氏晓得常氏的处境,又能 体会为娘的酸楚,当下责备家劲道:“她儿子关在里面,能不牵肠挂肚吗?你做 了官,也别想把麻烦活儿全推卸干净,既是亲戚,指望你帮助,你能做到便做, 也不要嫌弃。她若不想着疼着儿子,能在那门旮旯里呆得住吗?将来你们自己儿 女长大,操心了,才晓得这份情的。”家劲被母亲说得无法辩驳,自去睡觉了。 常氏听得周氏为她做主,说了知心的话儿,眼眶一热,眼泪又无声无息流了一大 把。周氏给她倒了一盆汤水,道:“你且别伤心,洗了先睡去,有话明日再说。” 当晚在周氏房里过了一夜。 刘家劲在法院里当了官,却自有一番苦处,周氏也颇晓得。那苦处便是,同 村的、妻子老家、姨舅老家,凡是诸如此类的熟人亲戚有了半分半毫的纠纷麻烦, 全都找上门来,教你没有闲的时候。那农家人,也不论你是哪个部门的官,反正 当你是全能的,认为县长能管的事你都能管,让刘家劲苦不堪言。而人有千种, 做官的也有百样,有活络圆滑手能通天,也有正直上进有板有眼的,刘家劲属于 后者,抱个铁饭碗追求进步不敢违规,拉关系也不拿手。因此,对于乡下亲戚的 麻烦事,能推的就推,能敷衍的就敷衍,周氏耳闻目染,也知道儿子的难处,晓 得儿子没有背景,空手往上爬的,要抱定这个饭碗着实不易,平日里也就不管儿 子的推诿之举了,此次却被常氏的举动弄得心软,知道那为娘的不易,不免说了 儿子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次日,刘家劲上班去,找朋友打听了消息,便打电话回来,对常氏道:“三 春的口供与证词并无参与杀人,应该无大碍,你也不必担心,先回去,我这里帮 你钉着就是。”常氏这才稍稍放心,辞别周氏,回来不提。 当夜回家睡下无事,第二日清晨想起来,却是脑子昏沉,浑身酸软。便对李 福仁道:“许是这两日太乏了,起不来身,你自己去街上买个包子当早饭吃了去。” 李福仁也无话,便自己起来,买了五个包子,自己吃了三个,把两个搁在常氏床 边凳子上,又端了一碗开水,自己便下地去了。常氏也吃不下包子,只喝了水, 便昏沉沉又睡去。雷荷花知道常氏不舒服,便带了莲莲上来看望,把常氏惊醒了, 道:“娘,你怎的不舒服,要找医生来看看吗?”常氏道:“一点点疲乏,不碍 事,只要睡睡便好。”莲莲已有两岁多,能说会道了,稚气道:“阿婆你怎么不 起床?”常氏抓了她小手道:“阿婆一会儿就要起床了,这小手这么冰凉,到我 被窝里焐一下。”把她小手拉了进去。那莲莲见了两个包子,挣脱了手,支吾叫 着要吃。雷荷花道:“这是阿婆吃的,你方才刚吃饱早饭,肚子不饿的,就眼馋。” 又问常氏道:“想要吃点什么?”常氏道:“这包子凉了,不如你将它热一热, 我吃一个,莲莲吃一个。”莲莲听了,兴高采烈要拿包子,雷荷花道:“你别动 手,我拿去热了,你在这里陪着阿婆说话。”拿下楼去,烧了两把柴火,热了, 端了上去。常氏就着开水,把那包子一口一口硬吞下去。莲莲也拿了一个,将它 掰开,只咬了两口肉馅,便抛下跟狗咬了似的不吃了。雷荷花便责骂道:“跟你 说就是肚子饱了眼睛馋,把包子糟蹋了。”常氏嚼进去一个,便道:“你莫骂她, 将那剩下的我吃,小孩子嘴,又不脏。”又吃了一个,似乎多了点精神,只不过 身子还是乏力,起不了床。雷荷花又呆了一会儿,便带着莲莲下去,让她休息了。 中午,雷荷花又上来看,问能否吃饭。常氏道:“上午吃的两个包子还在我 肚子里,这会儿嘴里什么也不想吃。”李福仁中午回家,也只用开水烫了咸线面, 配了猪油,囫囵吞了一大碗。下午,常氏自觉得不再那么头晕,便恍惚起身,扶 着墙壁下楼,在厨房里找了几个咸橄榄,斩了两截,又加了四个葱头,煎了一碗 葱头橄榄茶喝进去,略好些。想去街上买点什么剩鱼剩菜给李福仁做晚饭吃,却 还是觉得无力。恰同厝的老蟹媳妇要上街,便给了她钱,道:“随便给我带些便 宜货回来。”老蟹媳妇上街,碰到两斤卖剩的冰带鱼,虽残破不堪的,却是减价 收尾的货,当下分了一斤给常氏。常氏将带鱼拾掇干净,炸了香喷喷的一盘,李 福仁才像样地吃了晚饭。 常氏以为身子将好了,岂料次日,还是起不来身,且脑袋比昨天里更沉了。 同厝的老蟹媳妇听说又起不来了,上楼来探望,问道:“昨天看已经好了,今日 又重了,要紧不?”常氏道:“不要紧,只是身子无力,我估摸着是疲乏,休息 了便好,昨日吃了葱头橄榄茶,好了些,今日歇息便无事。”老蟹媳妇道:“若 是加重了,扛不过去,该去诊所看看也还是要去。”常氏道:“不碍事,这点小 病,怎麻烦得了医生。”老蟹媳妇道:“我估摸也跟你太过焦虑有关,三春那边 还有麻烦么?”常氏道:“我在法院当官的外甥说问题不大,本来也是清白的, 只是对方有势力,非要他当替罪羊。”老蟹媳妇道:“既然法院的人说了无事便 不会有什么事了,你也宽心,心一宽身子自然就好了。”又道:“若有要上街买 什么,且叫我。”常氏道:“无事,不劳担心。” 老蟹媳妇便下了楼,在天井见安伍媳妇正在石槽上洗菜,道:“阿姆生病了, 儿子也没在身边,就自个儿在床上躺着,没个人使唤。”安伍媳妇问道:“哦, 昨日不是说好了吗?”老蟹媳妇道:“昨日自个儿去煎了葱头橄榄茶吃了,见好 些,今日又起不来,她自觉是疲乏,也不愿看医生。”安伍媳妇道:“她是一世 没吃过药片的人,怎肯掏钱给医生的,都是扛着扛着就过去了。只不过如今六十 多了,身子也不如前了,扛未必能扛过去。”将一把红头苋菜根上的土都洗净了, 又用清水再淋一遍,搁在石槽上,往围裙上擦了手,上楼去看望常氏,在常氏额 头上摸了,问道:“阿姆呀,你莫不是受了风寒?”常氏道:“许是吧,大前天 夜里是吹了些风,昨日想着是受了寒,才吃的葱头橄榄茶。”安伍媳妇道:“那 是极轻微的症状吃了有效;若你这样风寒厉害的,须得吃寒茶,我倒晓得那方子 :得用黄橄榄、南门藤、六角仙煎了吃。”常氏道:“哎哟,之前倒听过这个方 子,死不记得,只记得葱头橄榄茶了。”安伍媳妇道:“我那里倒晒有一把黄橄 榄,就是没有其他两样,不知谁家里有晒草药的。”常氏道:“我叫荷花到三婶 那里去问问。”安伍媳妇道:“你不须下来,我下去转告便是。”常氏谢道: “哎哟,我这一点小病,叫你们多劳心了。” 安伍媳妇下来,到厨房找了雷荷花,道:“阿姆受的是风寒,该吃一服寒药, 我那里有黄橄榄,却少了南门藤、六角仙两样,阿姆说是你三婶那边或许有,你 可去看看?”雷荷花道:“哦,那我就去。”莲莲跟在后面道:“我也要去。” 雷荷花道:“你跟在后面慢腾腾的,去做甚,我去了三奶家就回,还要给你做好 吃的。”莲莲不依,拉着雷荷花的衣角不放,安伍媳妇笑道:“成天就跟鼻涕一 样黏住你妈,不如到我那水桶里去看鱼。”雷荷花哄道:“你去伯母那里看鱼, 回头抓一只回来做了你吃。”莲莲才犹豫着放了手,被安伍媳妇拉了过去。 雷荷花到了三婶家,跟三婶说了此事,三婶道:“这两种药应该有。”到后 屋扁筐的干草药里拣了两样,给了雷荷花。原来那些农村妇人,稍懂得些药理的, 在田间地头干活时见了草药,便会拔回去,晒干了藏着,以备不时之需。那雷荷 花拿了药前脚刚走,卧躺病床的三叔便张嘴骂起三婶道:“你若是医生,去开诊 所赚钱也罢;这样子胡乱给人草药,吃出问题来你负责去?我说你这个女人,除 了正事不干,什么事都爱插一手。”原来三婶颇懂得药性,也有拔草药在家藏着 的习惯,但凡邻里小孩老人有哪里不舒服的,都先来这里问些方子,取些草药回 去。三叔成日在家卧床,却想得远,思量:你这无偿给人家提供草药,吃得好了, 最多念你一回;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好事成坏事,帮人帮出祸来。这番 想法并非没有道理,只不过邻里这样习惯了,三婶又好帮助人家,屡次被三叔说, 屡次也不改。这里三婶被骂习惯了,只当成耳边风,当下道:“她是点名要这两 种药的,我这里有,又怎么能不给她。”三叔道:“你这么做下去,哪天阿吉诊 所没生意了,只怕来找你算账,世上女人没你这么爱多管闲事的,既然懂得看那 么多病,也不把我这病给治好了!”三婶回嘴道:“你就是鸭子一张嘴,光懂得 躺床上骂,若能把你那病骂好了,你且骂吧!”当下夫妇与平日那样吵嘴,三叔 逞些口才解气不提。 雷荷花回来,将三味草药熬了茶,与常氏吃了,睡了一觉,稍好,又能起了。 但那病症还拖着,时而精神好点时而又昏沉去睡。次日,细春却从塘里回来,还 带了五尾黄花鱼,晃悠悠从前厅进来。安伍媳妇见了道:“嘿,我从没见过安伍 带黄花鱼回来,莫非你们塘里养黄花鱼了?”细春笑道:“没养就不能有黄花鱼 吃吗?是偷的,人家来我们塘里偷螃蟹,我们也要偷别人的黄花鱼呀!”安伍媳 妇道:“哎哟,你们下面真乱呀,偷来偷去可不要偷出麻烦来呀!”细春笑道: “没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互相换点口味而已。我们偷点算什么,那些渔民收捕 黄花鱼的时候,附近村里的烂崽过来,要几头就得给几头,吭点声就被打,人家 是明着抢夺,凶得很。”安伍媳妇叹道:“哎呀,真乱,你们可不要跟人打架闹 事呀!”细春道:“我娘生病了?”安伍媳妇道:“正是,你倒懂得回来看看!” 细春道:“是安伍哥告诉我的。”把黄花鱼搁在后厅洗衣槽上,上楼来看常氏。 常氏见了,讶道:“哎哟,儿呀,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细春道 :“无事,我那塘里清静得很,能有什么事。是听安伍哥说你病了,回来看看, 我特意偷了黄花鱼给你吃。”常氏道:“哎哟,你怎么能去偷东西呀,我这一点 不舒服,吃点草药便好了,用不着你回来的,耽误了那边的事可不好。”细春笑 道:“哎,你别担心,这个偷跟那个偷不一样,这个偷都是互相知道的,相当于 交换,无事。”又道:“我那塘里又不光我一个人,有事回来活儿有别人替着, 安伍哥都比我要更经常回来呢!”常氏道:“他是老婆孩子在家,常常回来,你 是去那里学本事的,跟他不同,须得用心。”当下细春问了病的情况,便出去了。 一会儿,居然叫了阿吉,背了药箱来了。那安伍媳妇、雷荷花、老蟹媳妇等见了 医生来,都停下手中活儿,一起上来看医生诊断究竟。 常氏起身坐床上,道:“儿呀,这点小病何必叫医生来,昨日吃了寒茶,今 日好了不少,正要起来了呢!”细春道:“不管如何,让医生看确定,老给自己 当什么医生呀。”阿吉边切脉边微笑道:“儿子疼你呢,你就受用吧!”常氏听 了,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就在里面打转了。安伍媳妇道:“这细春出门干几个月, 就懂得疼娘了!”常氏哽咽道:“是呀,在家就会惹事,出门了才懂得疼娘。可 哪个娘又甘心让儿子不在身边,做人原来这般矛盾的。”众人都附和,又举了某 某家孩子出门一两年倒就学乖了等等佐证。细春倒不自在道:“我出去了,家里 就剩下爹娘两个,我爹什么也不懂,自然没人关照你。”又问道:“爹呢?”常 氏道:“他去地头了吧,你爹除了与土疙瘩做伴,又能体谅什么东西!”阿吉切 了脉,看了舌苔,问了病情,便道:“不用打针了,还是开点药饼吃吧。”从药 箱里配了三包药饼。常氏道:“我那寒茶还能吃否,昨日吃了觉得好些。”阿吉 道:“那土方能吃,能不能吃好不确定,你先吃药,到明日看看,药饼来得快, 注意休息不要再吹风。”细春道:“无大碍?”阿吉道:“无大碍。人老了抵抗 力差了,平日不要用冷水不要着凉就好些。” 恰安春也知道常氏病了,噔噔噔上楼来看,叫嚷着既然病了又怎不早点请医 生。常氏道:“一点毛病都要找医生,怎么找得过来。你爷爷一辈子都没看过医 生,你奶奶仅是叫医生拔过一次牙的,不信你问你爹。”安春道:“那是什么年 代的事了,那时候都没医生,现在时代进步了,什么都要讲究科学治疗,不能拿 草药混事的,是吧阿吉哥? ”阿吉无声微笑。当下常氏要起来,取钱给阿吉。细 春道:“你不要起了,我这里有钱。”给了阿吉花彩和药钱。原来细春在塘里虽 是学徒,每月也能拿几十来块饭钱,已经跟随时向娘要零钱的状况迥然不同了。 安伍媳妇又赞道:“哎哟,细春赚钱了,掏起钱来真爽快呀!”安春道:“就得 这样呀,懂得给家里用钱!”细春倒不想受他的教育,道:“谁跟你似的,就一 张嘴,什么时候见过你给家里掏钱。”安春解嘲道:“我跟你怎么一样,我有家 有口,自己都应付不过来呢!”常氏道:“是呀,你哥家里那么多人,比谁都不 容易。”又吩咐细春道:“儿呀,你有钱也不要乱花,自己攒起来,将来娶媳妇 用得着。”众人都笑了,细春笑道:“娘,就你想到那么远去了,有钱把眼前的 日子过爽快就得了。” 阿吉医生看完病便辞别下楼。同厝邻里也都唠叨安慰了常氏,下去忙自己的 活了。雷荷花倒了开水给常氏吃药,睡下。安春下了楼,在后厅却见了细春带回 来的黄花鱼,道:“这黄花鱼养得不错,我带两只给小孩子尝尝鲜去。”细春看 不惯他占便宜,道:“就喜欢顺手捎带,我这是带回来娘吃的,你要吃你去自己 池子里带呀!”安春不在乎道:“我池里黄花鱼要是能有这么大,我也就发财搬 县里去住了,我那鱼还没这一半大呢。平时带了些碎鱼碎虾回来,孩子们总吃得 不过瘾,我拿两头去,回头有带好东西也送两个下来。你这三只做了给娘吃足够 了,记住,加点料酒去蒸,有补的。你自己就不用吃了,在塘里整日都有海鲜吃, 回家来还吃它做甚。”细春回道:“就你能说,何曾看到你带东西回来给娘吃了!” 安春被他数落,也不在乎,自个儿用一根稻秆穿了两尾的鳃,提起来,端详了一 下,心满意足走了。 常氏吃了药,当晚病就退了,待几日后美景闻讯来看她,已经完好如初。恰 是周末假日,美景带了船仔,提了几根香蕉来。常氏见了船仔,道:“哎哟,崽 崽,你又长高了,明年就高过你娘了。”美景道:“你还夸他呢,整日里不想上 学,还说明年小学毕业了就不念书了,这么小,不念书又能干吗!”常氏掰了一 根香蕉给了他,道:“崽崽,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船仔道:“念书好苦呀外婆, 苦得不得了。”美景道:“就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也不是叫你去挑担干活,怎 么苦呀!”船仔道:“就是苦嘛,坐不住,老师讲的也听不懂,就想着出来玩, 宁可让我去挑担干活。”常氏道:“既然孩子这么叫苦,就别逼他了。”又道: “若不上学了,倒可以常常来外婆这里,外婆可以给你做吃的喝的。”船仔喜道 :“好呀,好呀,外婆病了,我也可以干活的。”常氏道:“哎哟,乖乖懂得体 贴外婆了,好有福气。”婆孙一唱一和,倒把美景听得直摇头。美景叫船仔道: “你去前厅找小孩玩去,我跟外婆说说话。”船仔便听话走了。美景道:“美叶 又怀上了,那瘸子一直想有个男孩子,不知这回怀得上不。”常氏道:“哎哟, 一怀就齐齐地怀了,还没告诉你,荷花也怀上了,若齐齐是男孩,哎哟,那该多 好的事。等闲了,我得去许个愿来。”美景劝道:“娘,如今你年岁也大了,别 什么事老跑在前头;还有呀,爹也快要做不动呀,让他别再管安春的几分地了, 老人家累坏了,他大块头却晃来晃去,还认为理应这样,没有哪个爹伺候儿子伺 候到这个地步的。”母女俩闲谈家事,将那里外远近的亲戚有信息的都聊了一通 不提。 三春在年底被释放回家。他从后厅偏门进来,提个小包,穿一件七成新的毛 绿色休闲装,黑西裤,看上去颇为素朴,却还干净。头也是刚刚理的,耳边脑后 闪着青皮。倘若是平时回来,必然在此招摇晃悠一番,引得同厝的人好奇,便说 些外面时髦新奇见闻,且又不全说透,吊人胃口。今次却不一样,很低调的,见 同厝人也只稍稍点头,嘴角嗫嚅一下,算是招呼了,径直入厨房去。常氏刚出去 买了一块五花肉、一包豆酱,备做豆酱肉末盒饭给李福仁明日下海带去。她从厨 房的另一个偏门进来,三春道:“娘,我回来了。”厨房比外头黑,常氏猛然见 了三春,倒跟不认识似的道:“哎呀,儿呀,是你呀,是你吗?你回来啦!”把 肉块和豆酱包放在桌上,抓了三春的手问道:“在里面没吃苦吧?哎呀,能平安 回来就好!”三春道:“哎,不提里面了。”常氏道:“正是正是,不提了,我 担了多少天的心呀,总算放下来。我正寻思,这快过年了,你还没回来,每年过 年你可都在家,要是今年不在,我也过不了好年,祖上保佑,可以一起过年了。 儿呀,以后不要再出去,就在娘身边,这年头到处乱糟糟,不小心就惹祸了。你 坐着,我煮两个鸭蛋你吃,吃了可以把霉气都赶走了。”当即煮了两个红枣白糖 鸭蛋,端在桌上,边看着三春呼噜呼噜吃,边端详着,又唠叨道:“儿呀,你这 出了事,娘就操碎了心,去你家劲表哥那里就好几趟,腿都跑断了,你可知晓。” 三春道:“我知道,除了娘这世上不会有谁这么揪心我,就连我那老板,原来说 得好好的,什么事他都能罩着,结果出事后,他使了一点钱,自己没事了,就害 得手下的自己承担责任去,太不可靠!”常氏道:“往后你再不可信任他,老老 实实在家过日子。家里有个三长两短,都有娘看着,外边多好的人也不是亲人, 不会管你的,你说是不?”三春诺诺点头,倒确实改头换面了一般。当下同厝的 人家得知三春回来了,也有送了红纸蛋过来压惊的,说了宽慰的好话,邻里情谊, 颇为浓厚。 李福仁从地里回来,三春平日是懒得叫他的,今日也低低地叫了“爹”。李 福仁道:“哦,回了。”把竹筐扁担撂在墙角,父子便不再有话,儿子回来虽是 喜事,但素跟三春没什么言语的,故而也说不出什么亲热话。常氏便忙着从后锅 给李福仁舀热汤洗脸面手脚,道:“三春回来,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做事,老头 你可有什么叫他帮忙?”李福仁道:“活怎么会没有?若肯干活,明日跟我一起 去洗蛏苗,我早就力不从心了。”常氏从水缸舀了冷水兑了热汤,试了试水温, 递给李福仁,并对三春道:“儿呀,明日你便跟你爹去,他如今无力了,你帮他 一把。”三春此时若绵羊似的,只道:“好吧!”常氏做了父子的和头,又见三 春经历了这一遭,却浪子回头了,颇为欣喜,又有团圆,心中也生起一阵暖意。 次日便跟李福仁去海里干活,这父子二人不亲,也没话说,偶尔搭讪一句, 全不似细春与李福仁干活时问七问八,有老牛舐犊之乐。李福仁平日见他说不着 边际的话跟闻着狗屎一般,只想避开,如今见他脾性似乎变了,因此教他做活语 气也颇缓和。因李福仁这一世只懂得在土里刨食,跟那土疙瘩是最亲的,不论儿 子还是外人,凡是爱劳作的,他便有几分喜欢,引为同道;懒于耕作之人,光懂 得嘴上起泡沫的,他就不由自主厌恶,浑不似常氏不论勤劳懒惰,懂事不懂事, 都以宠溺之心待之——这也是老两口迥异之处。三春去了两日,那小腿便受不了, 白皮肤上一块块泛红,三春便道:“这腿过敏得不行了,我歇两日。”李福仁道 :“这是因你从没劳作过,不适应海里的咸水,多去几次便没事了。”虽这么说, 也让三春歇息了。三春便做一日歇一日,断续帮李福仁洗完蛏苗。连李兆寿见了 都称赞道:“三春都肯帮你干活,你有福了。”李福仁微笑道:“他若肯务农, 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道能否坚持了。”李兆寿笑道:“恰如孬脾性的牛被管 教了一下,懂事了,合该来接你的班,我那细怀合死叫他去,就是不去,扎在打 牌堆里出不来,也不知何时能懂事。”李福仁道:“他还好些,只在家里玩,不 惹事,三春尽是惹大祸事。”两个老头互相聊叨儿子,且不提。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