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没有想到在我第二次来福州时,遇到的第一个熟悉的人是阿青,我没有想 到当初的阿青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得脱胎换骨。 那个黄昏,我们一起坐在福州的东街口,这里一直到午夜还是人声鼎沸,一 对对时尚的男女从我们身边依偎走过,呢喃私语。迪吧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从玻璃 门奔泻而出,都市青年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说起了我的忧郁,我以前的工作,和此刻的失业。我不知道一年后,重返 福州,是否还能站稳脚跟。我说,我还想干新闻,还想做记者。我喜欢这个职业, 我不知道离开这个职业后,我还能干什么工作。然而,整个福州只有两张报纸。 一张叫做《A 报》,一张叫做《B 报》。我先后在那两家报社工作过。我知道报 社是许多大学毕业生向往的地方,而我离开后,再要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这 两家报社都不会缺人的。 阿青说,最近听说福州有一张新报纸要创刊,大街上到处都是它的广告,你 看— 阿青抬高手臂,指着一幢高楼的顶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那里竖立 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雪亮的灯光照着“C 报”几个大字,每个字都像门洞一样 巨大,下面是他们的宣传口号—读图时代已经来临。 第二天,我就开始找工作,寻找着那家名叫“C 报”的报社。行走在福州街 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样惶惑而无助。我的 手插在裤兜里,捏着仅有的薄薄的几张纸币,不知道我能否在这座城市再度生存 下去,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为了媚娘,我再度来到这座城市,可是媚娘在 哪里?她的身影还会在这座城市出现吗? 几经打听,我走进了位于城市东部一幢很高的写字楼里,一位矮小的老年男 子接待了我,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全身陷在沙发中,态度很倨傲。他在和我面 谈时,一直在不停地抽烟,是那种几十元一盒的软包中华,让我心中生出民脂民 膏的念头。他开始向我提出一些问题,用那种强烈的居高临下的腔调。我强烈地 忍受着,忍受着要在他那张赘肉横生的脸上噼噼啪啪打出几声脆响的念头。现在 想起来他的那些问题是多么初级,他问我有车子吗?以后采访该怎么解决交通问 题?我说我可以先买自行车,再买摩托车,再买小汽车,只要报社效益好。他还 问我有没有作品发表,我把自己出版的几部作品摆在他的面前,他一下子不作声 了,沉默地望着我,他的眼镜几乎要从鼻梁上跌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怀疑地 问道,都是你写的?我说,我上大学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我在本城媒体《A 报 》和《B 报》都工作过,我做过多年记者。他吐出一口烟说,好啊,好啊,你先 填张表,明天来参加笔试。 笔试是在一座小学校里进行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学生不用来上课。空荡 荡的校园里游荡的都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应试者,足有上百人,一个个忐忑不安, 诚惶诚恐。有人在临阵磨枪地背诵书本,有人在打听会有什么题目,还有人急急 忙忙地趴在桌子上抄写夹带。 试卷发下来了。我浏览了一遍,发现试题出奇的简单。填空题是“新闻五要 素”、“政治局常委”,问答题是“什么是新闻”、“什么是倒金字塔结构”等 等这些最简单的常识性问题。如果连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那就说明你是一 个新闻门外汉。 最后一个题目也许有点难度—假定在某地发生了一起矿难,而正面采访会受 到阻挠,你该如何采访?请写出采访计划。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我采访过不下十次矿难,而几乎每次采访都会受到种种 刁难和阻挠。那些煤矿主一般是不会告诉你事情真相的,就像他们家中出现了扒 灰乱伦这样的丑事,唯恐外面的人知道一样。这些肠肥脑满的家伙关心的只是自 己口袋里的钞票,而不是那些活生生的突然就泯灭了的年轻生命。我每次都是以 不同的身份介入暗访。有时候是遇难者的家属,有时候是来到煤矿寻找工作的流 浪汉,那些幸存的矿工会告诉我一切,关于矿难的一切,还有他们异常悲惨,说 不出来危险什么时候就突然降临的生活。 那天考试时,我很早就交卷了。我写了自己了解到的煤炭的黑幕,我计划采 访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矿难,而是隐藏在煤炭背后的利益链条。 三天后,我接到了报社的录用通知,他们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就这样,我又在福州做了一名记者。报社对记者分口,我被安排跑公安口。 公安机关破获了什么大案要案稀奇古怪的案件,我都会像猎犬一样,第一时间出 现在现场,和同城的另外两家报纸抢夺新闻。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夏天里,在我采访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一次次的震 撼和裂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