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又来到福州,又在报社做记者。做了几年记者,我不 知道自己除了干这个工作还能干什么。 每天早晨,我早早就起床了,乘上一路叮当作响的早班车,去报社报到。有 时候,我还能在大街上见到那些清扫街道的工人,他们戴着手套和口罩,拖着长 长的扫把,在凌晨黯淡的天光下,一下一下很努力地扫着。有一次,我看到他们 解开口罩,露出满面凄苦的苍老面容,面容上汗珠点点,我心中一阵伤感。生存 维艰,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为简单的生存而奔波。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简单而无聊,无所谓激情,无所谓快乐,只有匆忙和 空虚。每天我早早来到报社,就是为了能够抢到前一天夜晚的报料线索。 五一节前夕,有几位昔日的朋友来到福州,出生在北方的他们没有见过大海, 特意来到这里。我简陋的出租屋里无法容纳他们,就带他们来到桑拿城里住宿。 其实在桑拿里招待朋友已经成了许多福州人的习惯。 我们来到了一间桑拿城,那个桑拿城有着一个很香艳的名字—移情别恋,仅 仅这个名字就让人想入非非。走上长长的台阶,来到吧台前,一抬头,居然发现 接待顾客的是阿青。 阿青一身职业装打扮,深黑色的套裙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异常高贵典雅。里 面是洁白的衬衫,像雪一样一尘不染。领口处打着一个鲜艳的红色蝴蝶结,蝴蝶 翅翼鼓动,翩翩欲飞。套裙非常合体,将她高高的胸脯和细细的腰身恰到好处地 勾勒出来,裙下是纤长丰润的小腿。 阿青也看到了我,她本来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她的发型改变了,黑黑厚 厚的刘海覆盖着光洁的额头,刘海下是一张精致的面容。没想到,她是如此善变, 在人流如梭的大街上,她像风尘女子一样成熟;而在风月场中,她却像处子一般 清纯。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在这里做礼仪小姐。 后来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职业,这种在桑拿城躬身迎客的想起 来就让人难受的职业。她说,她喜欢,因为很轻松,因为环境好。我说,你的大 学白上了,一个文盲也能做这种工作,只要她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她突然沉默 了,不再像以前一样贫嘴调侃,过了好久,才说,你以为我喜欢啊,你以为我喜 爱这种工作?我是没有办法啊,每天迎来送往,对着客人赔笑脸,连我都对自己 厌烦。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找不到工作,我们全班四十个人,毕业找到工作 的还不到十个人。你说我能怎么办?她脸蛋涨得通红,我看见她的眼中含着泪花。 那天夜晚,我把阿青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说,这个女孩真漂亮。 随后,我们走进了桑拿房,在那个小小的用木板隔断、烧着青石的房间里, 我们赤身裸体,汗如雨下,浓稠的炽热空气让我们呼吸维艰,但就是在那种艰难 困苦中,他们还在赞叹着阿青的美丽。他们说,在这脂粉横溢的时代里,这种清 纯可人的女孩子太难找到了。 我和朋友们从桑拿房里蒸出来,一个个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地吸着 桑拿房外清冷而沁人心脾的空气。冲洗完毕后,我们走进了休息室。 阔大的休息室里整齐地排放着几十张单人沙发,那些只穿着很宽松的短袖短 裤的男子松松垮垮地躺倒在沙发上,躺得潦草而杂乱。一面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屏 幕,屏幕上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的女子在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一会儿把双手举起 来,一会儿把双腿分开,音箱里正播放着当年最流行的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 雪》,然而画面上没有飞雪,有的只是一个在海边做着种种撩人动作的风骚女子。 天花板上镶嵌着许多灯,然而只有四角的几盏灯亮着。几个袒胸露乳的女子穿梭 在沙发组成的窄窄的走廊里,眼光左右逡巡着,寻找着那些焦灼渴盼的男子。她 们都无一例外的漂亮,在休息室暗淡的灯光下,她们皮肤泛着炫目的白色,极度 招摇。 我半躺在墙角的一张沙发床上,闭着眼睛听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刀郎 沙哑的歌声把我带到了北方,我想起了童年生活的那个北方小镇,那个蒙着一层 黄色尘土,沉默地瑟缩在寒风中的北方小镇。那里的树木很少,那里举目苍凉。 但是那是我的故乡,而故乡总是让人感到温馨,无论它繁华还是破败,因为它总 是被打上了太多的情感的烙印。 这时,有一个小姐走过来,调皮地摸着我的眼睫毛。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笑 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她说,我们去包间吧。 我很恼怒地推开了她的手臂,我从故乡突然回到了这个喧嚣的南方城市,感 到有些落寞。我狠狠地说,走开,别打扰我。她悻悻地走了。 我又开始遐想我遥远的北方,遐想我的童年时光。每个人回忆自己的故乡和 童年都会感到无限美好。 阿青走过来了。 她已换了一套休闲装,她躺在我身边的另一张床上。她说,她已下班了。 接着,大厅里响起了《冲动的惩罚》的旋律,那还是刀郎的歌曲。屏幕换成 了雪景,一大片一大片异常美丽的雪景。 阿青问,你家在北方? 我说,是的,很远很远的北方。 阿青说,那冬天肯定在下雪吧。 我说,每年都会下雪。小时候的雪总是很大很大,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雪堆里。 有时候,早晨起床打开窗户,突然就会看到眼前的世界全是银白色,远处的山和 小路,近处的树木和房屋,都是白色,那简直就像童话世界。 阿青轻轻地感叹着,眼睛里充满了神往,她说,生活在北方该有多好啊,前 年福州下了一场雪,城市里还没有下,只在北峰山上有一层薄薄的落雪。很多人 开着车子去山顶,用雪在车顶上堆一个雪人开回城中,围了好多人观看。 北峰,北峰!那是我和媚娘的北峰啊。北峰像一道利刃轻轻地划过我的胸膛, 让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我又想起了我的媚娘。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北方? 阿青说,媚娘曾经向我说起过。 后来,在我爱上阿青,和阿青一起共浴爱河的某一天,阿青告诉我说,那天 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她觉得我是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男子,一个能够经受诱 惑的男子。这种男子现在已经像大熊猫一样稀有。 我非常惭愧,低下头,无言以对。阿青并不知道,我和她的嫂子媚娘之间的 事情,而我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