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发现媚娘情绪变化是在仲秋的一个凌晨。 那天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躺在我的出租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已经说 了千百遍的绵绵情话。我说,我现在才知道了,原来爱情如此美好。尽管已经认 识了半年时间,可我还像刚刚认识她一样,分别后就苦苦地思念着她,见面后就 心旌摇曳难以自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不觉曙色染白窗 棂,不觉就到了分手的时间。 那天夜晚,我们还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疯狂,然后,在午夜浓浓的墨一样的 暮色中沉沉睡去。 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起去爬山,山峰很高很高,山巅直插云 霄,云雾在山间缭绕。空洞洞的山谷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山道两边峭壁千仞,风 从岩石的罅隙间穿过,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都汗流 浃背。她说,她很渴很渴。我说,我去找水吧,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她点 点头。我沿着一条岔路口,走上弯曲的山道,穿过阳光也无法穿越的黑森森的树 林,在树林的那边找到了淙淙流淌的一眼泉水。我用手掌捧着泉水,高喊着她的 名字,跑回来路,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穿过树林,可是我找不到她,举目四望, 周围只有嶙峋的岩石。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我大声呼喊着,空空的山谷中只 有我焦急的回声…… 然后,我就从懵懂中醒过来了,习惯性地向身边伸出手,身边空空如也,她 不在!她真的不在!我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张望,朦胧的天光中,她孤零零地坐 在阳台上的藤椅中,身披浴巾,长长的头发遮没了脸庞。 她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默默地起身,拿起一件衣服,走到她的身后,披在她的肩膀上,她依然一 动不动,没有回头。我轻轻撩开她脸前遮挡的长发,突然惊异地看到,她的脸上 泪痕点点,映照着惨淡的月光。 我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着她冰冷的脸颊。怎么了,怎么了?亲爱 的。我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微闭着双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天凌晨,我们面对面坐在阳台上,坐了好长时间。城市从夜色中慢慢醒来, 远处林立的高楼在曙色中慢慢明晰,大街上响起了清洁工人打扫路面的声音,我 们睡意全无。那天凌晨,我看见她第一次吸烟,烟头的火光映照着她鲜艳的红唇, 长长的头发遮没了半张俊俏的脸庞,显得异常凄美。那天她坐在凌晨清冷的阳光 中抽烟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让我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痛苦不堪。 我说,我知道你心中有难言之隐,我知道你有些话一直不愿意告诉我,但是 我非常清楚,你爱我不像我爱你这样深。 她说,原谅我,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我原来以为我能够做到的,现在我 才知道我做不到。我永远也做不到。 我没有见过媚娘的丈夫,一直没有。媚娘也没有向我说起过。在我的想象中, 他一定非常英俊非常潇洒,也一定风流倜傥,要不,媚娘为什么会这么爱他,爱 得这么深,在分别了这么久,还一直想着他,在和我一起的日子里,还在想着他。 我感到一阵淡淡的痛苦和嫉妒,然而,我又没法说出。在他们两人之间,我 是第三者,我属于那种被人唾骂的,被道德所批判的人,我的良心时时受到煎熬 和谴责。 然而,我又无法从这场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说,我们没 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放弃吧,放弃吧,然而,我总是无法忘记她,每天睁开 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见到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媚娘说,她昨晚梦见了她的丈夫,她远在伊拉克的丈夫,她的丈夫穿梭在异 国的硝烟战火中,纷飞的枪弹随时都会击中他,而他只是为了赚钱,为了这个家 庭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 媚娘说,她现在非常后悔让丈夫去伊拉克,那个语言不通又危机四伏的陌生 地方,富裕和贫穷并不重要,金钱对一个家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够长 相守。 我默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夜晚,我梦见了她,而她梦见的是她的丈夫。 再见到媚娘时,我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她对我还像从前一样关爱,走在大 街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掌柔软阔大,手指纤长。遇到迎面 而来的自行车和行人时,她还是抢先一步,用她丰满的身体阻挡着我。我曾经笑 着称她为老母鸡,她说,谁让你是小弟弟,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然而,在她翅翼 保护下的我,距她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不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而是你 在我的身边,我却无法读懂你。 我开始陷入了无端的痛苦中,不知道我们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其实结局早就 能够预料,只是那些日子里,我不愿相信,不愿接受那个早就注定了的结局。我 在想,当有一天,她的丈夫从那个动荡不安的伊拉克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 何面对。 还和以前一样,每到周末,我们就相约在报社楼下见面,然后一人一部单车, 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一同驶向北峰山下,再弃车步行,拾级而上,来到那个收养 了许多孤儿的寺庙。惠净法师总会在寺庙前迎接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永远都是慈 祥的,像阳光一样,让我的心中暖洋洋的。在她笑容的照耀下,我心头的坚冰渐 渐融化。我开始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爱,远远超越于儿女情长之上, 我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所谓爱情而汗颜。 周末的整个早晨都属于英文和古文课。我讲课时,她就坐在后排;她讲课时, 我也坐在那个位置上。处于深山中的寺庙异常寂静,只有潺潺流水声从窗外传过 来,间或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这座用寺庙改建的教室异常破败,支撑屋顶的两 根柱子千百年来被虫子蛀了无数的洞,轻轻一拍,就会掉落黄色的木屑。后来, 在我离开福州,每逢有台风登陆东南沿海,我就会想起这座寺庙,我就会替她们 深深担忧,我不知道那些破旧的房子还在不在。 媚娘站在讲台上,身躯挺拔,她柔软的目光看着孩子们,那目光充满了绵羊 般的善良和温柔。孩子们手中捧着残破的课本,那些课本是我们从一所所学校, 从一个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家中讨来的。 媚娘在领读课文,她的英文发音非常纯正,声音甜美,柔软而婉转,像小鸟 歌唱。孩子们齐声跟着她朗读,声音杂乱而清脆,像水花四溅。有孩子读错了, 她走下讲台,慈爱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剃光了的脑壳,受到惊吓的孩子释 然地笑了,她也笑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发出轻松的笑声。 那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残破的教室,那也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友好最轻松的 课堂气氛。 我想,媚娘真好。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是佛祖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让 我们相识,我必须好好对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我能够和她比肩携手,能 够和她共浴爱河,我应该满足了。难道我还一定要贪图结果吗? 我想,如果不是佛祖让我们相识,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会来到这个深山 之中的寺庙,把我们的知识,尽我们所能,传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这些寺庙 收养的孩子,这些小小的佛门弟子。 我想,认识她,是佛祖的旨意。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那也是佛祖 的旨意。我不能违背。 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