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一广场是福州市的中心,夜晚的五一广场是福州最热闹的地方。 黄昏来临的时候,广场上的五彩华灯就一齐亮起来,将地面和天空照耀得如 同白昼。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时光尽管已经是深秋,但福州的深秋并不寒冷, 街树依然青翠欲滴,枝头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在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寒风呼啸 衰草连天,人们穿着厚厚的臃肿棉衣,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急巴巴地赶回生着 熊熊炭火的房间,而在这里,深秋才是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草坪上放置着巨大 的音箱,音箱里正播放着节奏强烈的乐曲。人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年轻的和 不再年轻的,在一起和着节拍起跳。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震撼,也让人激动。 人人脸上绽放着微笑,连空气也变得急跃而兴奋。在别的城市里,我也从来没有 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让人激动,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勃勃跳动的场景。 我和媚娘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我们和着节拍起劲地跺脚,轻快地旋转。人 群如洪流,我们是洪流中的两朵浪花,我们被幸福地裹挟着,被淹没,又被浮起, 心绪和灵魂在城市的上空,在暗夜的上空,轻轻地飞翔。 一曲罢了,我们身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用手掌在脸颊边扇动着,寻找到 了一张木条座椅。刚准备坐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媚娘的名字。 我们回过头,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黄黄的,很长很长, 披散在脑后,她小小的脑壳几乎不胜其负,微微地仰起脸,她脸部五官小巧,无 可挑剔。 一个非常精致非常秀气的南国佳丽。 媚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我清楚地感觉到媚娘在距离我愈来愈远,但是我无法把握她,我无能为力。 她也无能为力,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就像我也爱她一样,但是那一纸婚姻证明如 同深深的鸿沟一样隔绝了我们,我们无法跨越。 媚娘常常对我说,她有一种犯罪感,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出国, 远隔千山万水,她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 我总是在安慰她,可是,每次说着说着,我就感到羞耻,我不是在安慰她, 我倒像是在为自己解脱。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说,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我,你没有错。没有人会责怪你。我应该被打入万 劫不复的深渊中,因为是我引诱了你。 我说,食色性也,性欲怎么能强行压抑?它就像洪水一样,你无法堵塞它, 你只能疏导它。强行堵塞,必将引起大坝坍塌,洪水滔天。 媚娘说,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的一篇小说,一位女子,刚结婚就死了丈夫, 在过去,已婚女子是不能改嫁的。漫漫长夜,她无法度过,就把一盒火柴倾倒在 屋子里,然后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又胡乱地倒在 地上,又捡起来……就这样,她熬到了天亮,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少年时代,我 不能理解那个年轻寡妇的举动,总在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现在,我理解 了。 那段日子里,正有一部叫做《魔戒》的电影在福州的电影院里火热上映,我 们一起去看。《魔戒》让一贯冷静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那部据说是电影问世以来 投资最大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我们一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那些唯美的画面和 曲折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在观看的过程中,她一直抓紧着我的手, 和满场的女观众一同尖声惊叫。那时候,福州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 果你想和女朋友有进一步的进展,你就带她去看《魔戒》,因为在剧情高潮时, 她会不自觉地抓紧你的手,不愿放开。 我对《魔戒》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然而,那里面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忆犹 新—甘道夫被炎魔的火鞭缠卷住了脚腕,他的双手紧紧地扒着悬崖,可身体却在 一寸寸地向悬崖下坠落。亚拉冈想回身救他,可相隔着深深的峡谷。那一刻,漫 天的喧嚣突然一齐静寂,峡谷间只回荡着甘道夫无奈的声音,他在告诉亚拉冈— 快走! 我记得我在看到这个场景时,流下了眼泪。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这个场 景,我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甘道夫和亚拉冈的无奈,就是我和媚娘的无奈 啊。又到了周末。 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我们去北峰给孩子们授课,在惠净法师和孩子们的 面前,我的烦恼和痛苦减轻了。她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非常恩爱非 常要好的恋人。 那天,从寺庙出来,媚娘向惠净法师借了两本佛经,那是两本纸页泛黄、字 迹竖排的书籍,上面还有毛笔圈写的痕迹,那也许是历代寺庙高僧所留下来的心 得体会。媚娘双手从惠净法师的手中接过书籍,我看到她满面虔诚神情肃穆。我 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此艰深的经书。 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中。那天从北峰回来,我们推着自行车, 一路行走着。从郊外向城里走去,穿过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又过一条条潺潺 奏响的溪流,我们走困了,然后,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坐下,点了两盘最便宜 的拌面,要了两瓶啤酒,我们吃得热气腾腾,喝得痛快淋漓。 小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摆放了几张桌凳,案板上也只有几 种简单的蔬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对夫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没有说一 句话,但从他们互相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恩爱。这时,有一个脏兮 兮的小孩从外边跑进来,浑身尘土,脸上还沾着泥巴。他们把小孩搂在怀里,轻 轻地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语气严厉但却充满慈爱地责骂着,小孩咯咯笑着, 嗲声嗲气地撒娇。 从小店出来,我们又上路了,媚娘说,我很羡慕那对夫妻,我对生活没有奢 求,我只希望能和老公在一起,生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穷也罢, 富也罢,永远不分离。 小店中的那对夫妻,那个家庭,竟然让媚娘如此羡慕。 我们走回福州市区时,已经是夜晚了。在一家酒店门口,我突然有了一种想 法。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外边住宿过,今夜,我们就要奢侈一把。 那家酒店一夜的住宿费用高达300 元,我从随身携带的储蓄卡上取出钱,媚 娘一再阻挡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浪费,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我说,不为什么, 只是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我就感到幸福。 300 元一夜的酒店房间果然和我的出租屋不一样,房间的四面都是镜面装饰 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铺在宽大的床上,撩起一个被角,像少女撩起的裙裾,引人 遐想。泡在浴缸中,温热的水包裹着,托浮着,像飘在云端一样幸福而惬意。 突然,媚娘的手机响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媚娘裹着浴巾 跑出去,用我无法听懂的方言应答着。我听不清她和对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 来,她很急切。 他们通话通了好长时间。媚娘一条腿蜷放在床上,一条腿垂放在床边,弯曲 着腰身接听电话,我从浴室走出,我揩干了全身,我打开了床头灯,我躺在床上, 我捧起一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 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 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 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美国的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 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 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远在异国的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 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倚 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 法看下去。 我想赶快入睡。我闭上眼睛,可是头脑中翻江倒海,我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媚娘从阳台上回来了,她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背起挎包。 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了出去。房门在我们中间重重地关上了,也重重地隔断了我们。从此, 她在这边,我在另一边。我们的心再也无法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也再没有走在 一起。 爱情原来还会这般痛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