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福州的东街口,那是福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家家鳞次栉比 的专卖店将这条街道装扮得美丽时尚。一对对热恋中的男女迎面而来,又携手走 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坠入黑暗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当初和我 一样挽着恋人的手幸福地从这里走过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依然幸 福如初? 从那次在酒店分手后,媚娘再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不 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很想很想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天,我觉得好像很漫长,漫长得我的心都已经长满 了苔藓。 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就在东街口,就在我们经常手挽着手散步的那条街 道上。那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居然就看到了对面人行道上的她。 她站立在一棵街树下,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边 那棵树木一样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心驶过,我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 往两边望去,都是汹涌的望不到尽头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我紧紧地盯 着她,害怕她会被人流淹没。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约翰? 克利斯朵夫》 中的一个情节,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终于发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朋友, 然而,他就是无法横穿马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欢的 人群冲走,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留下终生悔恨。 我试着穿越马路,我找到两辆汽车之间的缝隙,向马路中央跑去。一声刺耳 的刹车声,汽车里探出一个烫着满头卷花的头颅,那个长相非常恶俗的女人用当 地的方言骂着我,丰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向她假扮着笑容 说抱歉,心里也在恶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骂她。她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们谁也 不欠谁的。 终于穿过了大街,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顾,多亏她身材高挑, 我终于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闲装专卖店的门口走去。我跑向她,将迎面而来的 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骂声。可我已经顾不上回骂了,我只惦记着媚娘。 在那家专卖店的门口,我追上了她。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肩 头。她回头看见了我,但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我怅然若失。 然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静 静地氤氲着淡淡的芳香,就像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而桌子两边的我们,长时 间没有话说,显得尴尬而陌生。 我说,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说,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经过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心力疲惫,很喜欢 怀想往事。有时候想着想着,心头就掠过一阵沧桑。而这些都是那些袖着双手蹲 在墙角晒着太阳的老头喜欢做的事情。 我觉得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下去我会毁灭的。 于是,在元旦来临的时候,报社放三天假,我选择了去平潭岛。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岛,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舰漂浮在大海上, 亚热带季风气候亘古未变地吹拂着它,让它四季阳光灿烂草木葱绿。 先坐汽车,后换乘轮船,一踏上那个传说中异常美丽异常神话的地方,我就 放飞了沉重的心灵。平潭岛,它的风光与福州迥然不同,仿佛异域。小岛非常平 坦,铺着一层柏油的马路四通八达,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热带树木阔大的叶子所覆 盖的村庄。村庄里用石头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门前晾晒着渔网,有一群光屁 股的孩子从村道上跑过,光脚板将青石板铺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闹。平潭岛的 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们统一地向着北方倾斜,那是经年累月的海风吹拂而成 的。尽管已经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岛上依然很热。强烈的光线照射在我的 背脊上,让我的衬衣一片濡湿。 我行走着,向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渴望与喜悦。传说中的大海 波谲云诡,辽阔无垠,它浪漫而神秘,美丽而惊险。我行走着,焦渴的目光望着 远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读过的关于大海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美人鱼、库克船长、 野天鹅、海盗……我不知道我将见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我不知道 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鹅在盘旋,夜晚是否真的就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一样 的歌声。我行走着,看到路边休憩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渔民,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 紫外线烧烤得黑漆发亮,额头也被海风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着他们,我 感到异常亲切。 湿热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腥味。转过一片树林,大海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它平坦地从脚下一直铺到渺茫无际的天地尽头,风裹挟着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向 脚下涌来,瓦蓝瓦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中,流浪着几朵洁白的云朵,还有几只 海鸟展翅在翻飞。 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海,这就是我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大海,我 轻轻地叫一声,跪倒在地上,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继续向大海走去。四野没有一个人,我脱光了衣服,让有些粗粝的浩荡海 风吹着我,吹透了我的躯体和灵魂,吹飞了我的满头乱发,思绪幻化成了满天霞 光。我脚踩着软绵绵的沙滩,我走入了海水中,海水轻抚着我的双脚,我的肚腹, 我的胸脯。我的心,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从天边涌来的波涛在荡漾。 那一刻,我是透明的。 那天,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海岸边,一直站到了黄昏。我在静谧无人中, 在辽阔无际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无穷,自然的浩淼,天地的玄机。大海亘古 不变,亿万年来冲刷着,激荡着,喧嚣着,而海边的人呢,一代又一代的人,一 个又一个的人,他们都去了哪里?人的个体生命和大海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 大海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却会瞬间消逝。在我之前,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站在 这里,站在海边,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思,几年前、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几千年 前,甚至几万年前,然而,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知道多少年后,会有一个 北方的男子,也满怀心思地站在这里。而就在大海的彼岸,是否也有一个异国的 男子,也和我一样怅惘。在大海面前,人的生命多么渺小,又多么短暂。我的心 中满怀忧伤,突然间就悲天悯人,突然间就为个体的生命而悲叹。 来到大海边,我本来是想寻求解脱,没有想到会更加沉重。 我又想起了媚娘。 此刻,在福州的媚娘,她在干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