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起风了,风从遥远的大海那边,从渺茫的天边吹来,卷起层层海浪。海浪声 铺天盖地,纷至沓来,像千面张鼓一齐擂响,像千军万马一齐呐喊,像千座山峰 一齐崩塌。天空阴暗,看不到一颗星星,似乎一场大雨正要来到。夜愈深,海浪 愈高。海水正在向我步步进逼,波浪拍打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又退回去,片刻后, 积蓄力量的波浪更猛烈地拍打而来,像许多条皮鞭,竭力要把我卷入大海。我回 头望去,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 我突然想,如果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会想媚娘吗?我还会爱媚娘吗? 如果媚娘在我的身边,大海注定今夜要带走一个人,我会挺身而出,而把媚娘推 上堤岸吗?我会的,我会的。我会想媚娘,我会爱媚娘,我会把媚娘推上提岸, 而让死亡把我带走。 媚娘的生命比我更重要。 我泪流满面。 海风打在我流泪的脸上,有一种冰冷的疼痛。 我走上堤岸,从背包中掏出手机,连想也没有想就拨出了媚娘的电话。铃声 缓慢地响起,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 我刚想挂断,那边传来了媚娘的声音,她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说,媚娘,我想你。 我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挂断电话,哽咽着,跪倒在夜晚的 沙滩上。 风很硬很冷,呼啸的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 落雨了。雨珠很大很大。我在雨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走得失魂落魄,走 得孤苦狼狈。我想,媚娘会打来电话的,她一定会的。 然而,没有。 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大雨中,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口中全是沙子和雨水。我 大声地喊着,哭着,叫着。在这个海风呼啸的夜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声 音和灵魂一同撕裂。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座破庙前,那是大海边特有的妈祖庙。在海 边,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座供奉妈祖的庙宇,保佑航海的人平安归来。 据说,妈祖是保护渔民的海神。我再也走不动了,我浑身虚脱地躺倒在庙宇的台 阶上。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没有来电显示。 在那座妈祖庙里,在呼啸的海风中,我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夜。 我回到福州,就此消沉下去。我不再给媚娘打电话,也不再和任何人来往, 白天,我将自己关在房屋里,夜晚,我独自走进酒吧,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种辛 辣的烈性白酒。一直喝到酒吧打烊,我才醉醺醺地回家。有一次,我醉得无法上 楼梯,就在楼梯口睡了一夜。还有一次,我走着走着,就歪倒睡着了,天亮才发 现,我居然睡在马路边。 那段时间里,和我合租着一套单元房的陈凯一直不知道我的行踪。当他知道 媚娘离开我时,就一再安慰我说,你们其实开头就是错,结局还是错。我说,我 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陈凯说,接受吧,为了生活,任何残 酷都要接受。 当我夜半酩酊大醉归来时,看到陈凯和他的女朋友一直在等着我。他们一言 不发地扶我倒在床上,用热毛巾擦拭干净我的脸,然后带上门,默默退出。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上班了,报社可能会开除我。开除就开除吧,媚娘已经 离开了我,我一切都无所谓了。 有天夜晚,我又来到那家酒吧,默默地喝酒。那种高浓度的白酒一入肚,就 像火烧火燎一样,让我既痛苦又沉迷。酒吧的音响里突然播放着《但愿人长久》 的熟悉旋律,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歌声像一条柔韧的长长的绸缎丝带,缠裹着我, 将我拉回到了从前,拉回到了和媚娘在一起的痛苦而幸福的时光。我靠在墙角, 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听着,任眼泪静静地漫上。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想起了这样的诗句。那首词好像是范仲淹写的。 没有痛彻心扉的爱恋,没有刻骨铭心的愁绪,又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原来一 代名相范仲淹也有过和我一样的爱情的苦痛和忧伤,那么,他又是如何排遣的呢? 他是如何走出这片痛苦的漫漫无际的泥沼?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是报社打来的。说有一个随团赴西藏采访的名 额,让我考虑考虑,如果没有意见,就定我去。 后来,我才知道了,我长时间不上班,夜夜去酒吧喝酒,报社已经知道了, 他们也知道媚娘已经离开了我,分管采编的副总编便把这个去西藏的名额让给我, 是想让我在异域的土地上寻求解脱。我心存感激。 在那片神秘而古老的高原上,我们一路放歌。远处云雾缭绕冰清玉洁的雪山, 野花凄迷辽阔无边的草甸,缓缓流淌蜿蜒曲折的小河,奔驰而过卷起漫天尘土的 马群,还有空中翻飞声声唳叫的苍鹰,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天 高地阔,视野无穷,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