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生活在没有媚娘的城市里。 我曾经想过,时间的潮水会冲刷掉一切印痕,包括创伤,包括苦痛。世界上 没有走不过的沟坎,人生中也没有走不出的艰难。 我常常想,天涯何处无芳草。每一个人绝对不会一生中只爱一个人,那些所 谓的地久天长海枯石烂其实只是艺术家的美好想象。再完美的夫妻,也会有出轨 的时刻,即使是心灵出轨。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每个人的周围都充满了太多的诱 惑,也充满了太多的机会。那些望夫石和哭长城的故事也只出现在农耕时代的神 话传说中。现在谁还敢说,我这一生只守护着一个人,我会只爱着一个人,我不 会对别人动心,我会从一而终? 我想,我会忘记媚娘的,就像忘记小时候曾经经受过的一次伤痛。 然而,我离开福州,走出很远很远,从闽江走到汉江,从福州走到武汉,我 依然没有走出对媚娘的思念。 媚娘永远都会在我的心中。 2005年夏天,没有媚娘的城市依旧美丽如昔,我每天依旧忙忙碌碌地去报社 打卡上班,从热线部抢夺线索,然后以猎犬般的速度赶赴现场。在第二次来福州 时,我已经从当初的情感记者变为社会记者,我喜欢作为社会记者的那种成就感。 有时候,我幻想着会在这里遇到媚娘,会在某一处街角,看到媚娘突然走出 来,长发飘飘,笑颜绽放。可是,每次我都是怅然而归。 媚娘,你在哪里?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衣食住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好像 远在天涯一样关切和牵挂,让我心底浮起柔软的感动。 想起阿青,我心中就会充满怜爱和同情,我就会想起她工作的场所。我曾经 给阿青说过好多次,别干了,另外换个工作吧。可是,阿青去了一家家或大或小 的公司应聘,都被告知不需要人;我们还去过一周举办一次的人才招聘市场,那 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应聘场面让人喘不过气。寻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在这座城 市里,真的好像寻找梦中情人一样艰难。 阿青说,她们班现在还有许多同学,因为没有工作,呆在家中,依靠父母生 活,和他们比起来,她毕竟还有一份工作,她很知足很幸福了。 阿青还说,她们班有一位男同学,家庭非常贫困,他是到处告贷举债上完大 学的。本想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可以还清债务了,没有想到,找工作一再碰壁,最 后自杀了。他自杀后,父母看不到生活的任何希望,也一起自杀了。 我上班的报社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广场,有时候我夜半回家,要经过广场,每 天夜晚都看见广场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又一个人,头枕着布包,路灯灯光照着他 们香甜酣睡的脸,他们都身材消瘦,文质彬彬,有的还戴着眼镜,满脸的书生相。 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她们睡觉也会那样矜持地蜷曲着身体,怀中抱着包裹。包裹 里可能放着她们仅有的衣服和喜欢阅读的书籍。我一阵心酸,然而我又无法帮助 她们。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三个卖淫女,她们也都大学毕业,从外地来到福州, 找不到工作,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夜晚就露宿在公园里,再后来,她们没有 钱吃饭,饿了三天。第四天,她们不得不摇摇晃晃地走进桑拿城里卖淫,以换取 生活的所需。 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就异常痛苦。 我是记者,我接触了社会最底层的生存艰难,也目睹了上层社会的奢华糜烂。 我最有发言权。我见过在菜市场靠捡菜叶为生的老太太,也见过一夜挥霍20万只 为要和当今很红的一位模特共度一夜情的富商;我见过为了供儿子上大学而抱病 挖煤最终埋尸井下的老人,也见过在车展上一把交出上千万而开走豪华宾利的煤 矿主;我见过手持血衣跪在县政府门前申诉的农民,也见过在赌场一掷千金的腐 败官员。 但是,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腐败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销声匿迹,在共和 国的天空下荡然无存。 和阿青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让她破费,我知道她工作的艰难和工资的来之不 易。 有一次,我们又提起了媚娘,尽管在她的面前,我竭力掩饰自己对媚娘的思 念和怀恋,可还是常常无意中提起。我说,媚娘和你哥哥感情真好。 她说,他们从认识到结婚,一直到最后,都很有感情。 我说,你哥哥怎么就会死亡呢?到底怎么死的? 她说,两年前,哥哥下班回家,去一家超市购物,那家超市遭到了汽车炸弹 的袭击。你知道的,伊拉克一直恐怖袭击不断,一直有平民伤亡。那次袭击死亡 上百人,其中就有我的哥哥。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又说,哥哥不去伊拉克,我们什么都好了。一家人在一起,房子也不会卖 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卖房子啊? 她说,哥哥出国,要交给蛇头几十万元。蛇头拿到钱,才会帮你办理一切手 续,再带你偷渡出国。他们有门路,他们就依靠这个发财。我们家没有钱,全是 借的高利贷。哥哥死后,债主知道我们无力偿还,就逼我们卖掉了房子。 我说,那么你知道媚娘现在在哪里?她说,卖掉房子后,我们还清了高利贷, 一无所有。媚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临走前一直在说,是她害死了哥哥,她对不 起哥哥。我去过她南平的家寻找,可是没有,她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 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默然,心痛如绞。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媚娘了,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再见到她,我更没 有想到是在一个太不可思议的地方见到她。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已经分隔了两年之久。在这两年里,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不知 道我曾经辗转了好几个城市,在遍体鳞伤,在工作一再遭受挫折后,又回到了福 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