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也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惠净法师了。我一直在想,惠净法师在没有出家前, 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她有过哪些经历,在她的生活坐标中,有哪些人出现过并留 下了印痕。看穿了世间恩怨情仇的惠净法师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即使现在的她 也肤如凝脂,眼如秋波,她也一定经历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痛 苦,要不,她为什么会选择出家;要不,她为什么会对生死、对苦乐、对命运有 那么深的感悟。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特别端庄特别贤淑的女孩子,挺直着腰身恬 静地从眼前走过,我就会想,她的身上会有哪些故事,她生活在怎样的背景中, 她会不会就是出家前的惠净,惠净出家前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女子,能够跳出三界,皈依佛门,能够放弃尘世的欢乐幸福,不再为人 间的儿女情长所动心,能够从此在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中寄托终身,能够战胜巨大 的寂寞和孤独,这本身就让人惊异让人钦佩。没有经历过彻天彻地的痛苦,没有 对生活大彻大悟的人,是不会走出这艰难的一步的。我决定去看看惠净法师。在 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母亲。2005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在时隔两年 后,我又走进了那座寺庙。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异常闷热,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 乌云,寺庙内外一片沉寂,鸟雀无声。惠净法师没有在。住持说,法师清晨就去 了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住持只有三十多岁,但满面风尘,眼含慈悲, 额头两道深深的皱纹,似乎经历了许多凄苦。 我百无聊赖地在寺庙中走了走,来到了一间偏殿,偏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 佛像瞠目怒视,目眦尽裂,传说中它是一尊威武之神,名叫巨灵。远古的时候, 北峰山上常有妖孽作怪,每天夜晚必到山下的福州掠走一名孩童食用。福州百姓 苦不堪言,告之玉帝,玉帝派巨灵神下凡,一举斩杀妖孽。百姓为了纪念巨灵神, 就在观音大殿旁修建了一座偏殿供奉。 巨灵神魁梧伟岸,赤红面堂,手持开山大斧,气势威猛,似乎要从香案上奔 踏而下,让人望而生畏。香案旁站着一位身披青色袈裟的尼姑,侧面对着巨灵, 正在低头默诵,偶尔会敲击一下手中的木鱼。干燥的木鱼声在殿堂里回荡着,显 得空旷凄凉。 我以前在《西游记》上读到过巨灵神的故事,那本妇孺皆知的书把巨灵神当 作了一个反面角色来刻画。孙悟空大闹天宫后,玉帝派托塔李天王去征剿,而前 锋便是这位身躯伟岸的巨灵神。在那次战斗中,伟岸的巨灵神被灵巧的孙猴子捉 弄羞辱后,又被杀得片甲不留。小时候,我一直在嘲笑巨灵神的臃肿无能,我今 天才知道,它原来也这般降妖除魔为民分忧。我点燃一炷香,三鞠躬,恭恭敬敬 地把香插在香案上。身边的尼姑敲响了一声木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直起身,不经意地望了尼姑一眼,突然感到天崩地裂一般,她,她竟是媚 娘,她竟是我日思夜想的媚娘。尽管她已削发为尼,尽管她身披袈裟,尽管她低 眉闭目,尽管殿堂光线暗淡,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我的媚娘。 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我,面无表情。木 鱼掉在了地上,滚出了好远。 媚娘,媚娘……我一声声地叫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依然面容沉静如水,眼光穿过我的头顶,似乎在望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说,施主,您认错人了。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说,媚娘,媚娘,你看看我啊,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她极力挣脱了我的双手,整了整袈裟,快步向殿外走去。殿外,雷鸣电闪, 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了。 我紧走两步,又追上了她。我想抓住她的手臂,却抓住了她袈裟的衣袖,她 挣扎开。一道电光穿窗而入,我看见她一张依旧姣好的脸惨白惨白。 媚娘,媚娘。我哭着说,我们回家吧,我一切都明白了,现在我们就回家吧。 窗外下起了雨,雨敲打着房檐,敲打着树叶,声音密集而清脆。媚娘转过身, 迈步走向殿外,急促的雨声中,夹杂着她的吟诵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心中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冲出偏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媚娘走在倾盆大雨中,阔大的袈裟湿 漉漉地包裹在身上,让她举步维艰。狂风从庙外直灌而入,吹着她,她一路走得 歪歪斜斜。我看见媚娘走上了二楼的一间禅房,我想冲上去,可是二楼的禅房还 有别的尼姑。我看见她们关上了窗户,又带上了门。我站在楼下,任雨水凶狠地 砸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又顺着胸脯流遍全身。我全身发冷,可还是眼望着媚娘 居住的那幢木楼,在大雨中痴痴地等着,等着…… 一声炸雷,头顶上的树枝被劈断了,砸在我的身上,我跪倒在地上,泪水和 雨水一起滂沱而下…… 雨停了,各种鸟雀突然一起鸣叫,一向孤寂的寺庙变得热闹非凡,可那扇窗 户还紧闭着。惠净法师的房门打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走到我 的面前,伸手扶起我说,孩子,缘分已绝,你回去吧。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福州,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医 院里。后来,居住在我隔壁的陈凯说,我回家后,一直在喊着媚娘的名字,一直 昏厥着,高烧不退。他们吓坏了,拨打了120 ,把我送到了医院。病好后,我又 去了北峰,想找到媚娘。惠净法师说,媚娘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就去云游了。不 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云游,就是 像云朵一样漂游,行踪无定。许多天后,我才知道这是专门为出家人发明的一个 词语。现在,我在键盘上敲击出这一行行文字,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 在台风一次次肆虐东南沿海的这个季节,媚娘云游到了哪里,她是否平安,我这 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