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再见到阿莲已经是那年冬天。 福州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凛冽的寒风只呼啸在遥远的北方,漫天的雪花也只 飞舞在人们美好的想象中。印象中的那年冬天,福州的街巷上空总悬挂着一轮红 彤彤的太阳,橘红色的光芒照耀着行走在街巷里的人群,单薄的衣衫包裹着他们, 他们悠闲而潇洒地行走着,或西装革履,或旗袍翩翩,或夹克短衫,或裙裾摇摇, 一个个都优裕自如风情万种,让人心生爱慕。而此刻的北方,大街上行走的是裹 着厚厚的棉衣,显得异常臃肿迟钝的人群。 后来,在我离开福州后,我辗转到过南方北方好多个城市,每逢冬天,瑟缩 着全身袖着双手,快步疾走在寒冷的风中,疾走在落光了叶子的街树旁,我就会 情不自禁地想起在福州冬季的幸福时光。 在福州冬季的一个早晨,我刚刚起床,赤裸着上身,站在阳台上伸举着哑铃, 突然电话响了,是一个线人打来的,告诉我说,福州总院里入住了一个癌症病人, 他唯一的女儿要卖身救父。 在两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培养了一大批线人,他们总能在 第一时间里为我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以保证我每天都有稿件见报。 放下电话后,我急急赶到了福州总院,它的全称应该是南京军区福州总医院。 走进住院部高高的楼层里,在寂静而悲伤的病房里,我见到了那名想要卖身救父 的姑娘。她又瘦又小,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她一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 她说,她的名字叫小田。她的父亲不希望她这一生赚大钱,只希望她能有零花钱 就足够了,便给她起了这么一个辨别不出性别的名字。她只有二十岁。 她说,她想赶快把自己嫁掉,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够拿出10万元。她父亲 的手术费需要10万元,然而,她家一贫如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能低着头记录着她说的话,不敢看她满含悲伤 的脸。采访结束,临出门前,我把自己身上仅有的200 元塞在她手中,就惶惶地 离开了。 第二天,我的稿件见报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到福州总院,把捐款送到小田的手中。动 手术的前一天,小田高兴地告诉我,手术费已经够用了,其中一个名叫林凤莲的 女士捐了1 万元,她是带着女儿来的。那个女儿很可爱很懂事,小田说。 我决定采访林凤莲,她的身上一定会有故事。 按照小田提供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拨打过去,一个极柔极细的女声问, 哪位? 我说了自己想要采访的打算,然而,对方一口回绝了。她说,谁都有困难的 时候,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别采访我了。 我说,如果你不接受采访,我的整个稿件就没法收尾。 她说,我有一点钱,捐给她,也算做做善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家有事了, 我也会需要人们的帮助。 那时候,她只是随便说说。我们都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她也需要人们的 帮助。后来,我经常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命运的安排? 那天,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她终于答应了接受采访。第二天,在湖东路一间 我经常去的咖啡屋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候。有人推开门,穿着一件色彩张 扬的大红风衣,一转身,一张异常美丽的脸庞照亮了整个厅堂,我惊异地发现, 竟是她。 她就是几个月前的夏天,我和媚娘在五一广场有一面之交的阿莲。原来林凤 莲就是阿莲,她的老公也去国外打工了。 那时候,我经常想,阿莲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南国佳丽。她长得很古典,很清 秀。小巧的五官搭配得无可挑剔,完全就像从那些蒙着一层岁月烟尘的油画中刚 刚走出的贵妇人。然而,她长及腰际的头发却染成了黄色,我后来常常嘲笑她的 这个败笔。说她就像穿着一身铠甲的将军却拿着羽毛轻扇,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却 趿拉着一双草鞋。阿莲总是理屈词穷,便很气愤地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我 笑着说,看看,气急败坏了吧。没文化,俗! 阿莲是一个很善良很仗义的女人,她身上沿袭着中国几千年一脉相承的道德 传统:为人正直、与人为善、富有爱心、温柔礼貌;同时,她又很时尚很前卫, 喜欢蹦迪,喜欢攀岩,喜欢郊游,喜欢极限运动。她美丽古典的外表下,包裹的 是一颗永远都在勃勃跳动永远都不满足的心。 我们坐在那家咖啡店里,聆听着墙角音箱播放的音乐,音乐声温柔似水,蜿 蜒流淌在我们四周,让我们的心仿佛漂浮在水面上。我们静静地喝着咖啡,没有 加糖的咖啡有一种苦味,但喝过后又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从心底漫上,让人轻盈舒 泰。时光和心灵一样宁静。我们看着墙壁上悬挂的这家咖啡店的广告词—如果我 不在家,就在咖啡店里;如果我不在咖啡店里,我就在去咖啡店的路上。我们默 诵着如此绝妙的广告词,一齐会心地笑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