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留守女人比普通女人有着更多的痛苦,无论她富裕还是贫穷,也无论她博学 还是浅陋。留守女人的天空总是不完整的,留守女人的情感总是残缺的。 每个留守女人都有一部伤心史。 此后,我经常去阿莲家。有时候给她送一些轻松的书报,问候几句就转身离 去;遇到没有采访线索而心情不佳时,我就会在她那间“山顶洞人居住”的茶室 里,和她聊天。我们分躺在茶几的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一口没一口地 呷着早已变得清淡的茶水,听着墙角音响轻柔播放的音乐。说什么并不重要,也 许刚刚说过的话题再想接着说时已经忘记,我们又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连考虑也 不用就随口说出。好长时间里,我们只是在听着对方的声音,听着对方的声音也 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很细柔很细柔,像柔软的发丝,一直撩拨到我心灵最深处, 让我熨帖而满足。而她也说过,我的声音很磁性很男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很 魁梧很健壮的帅男子。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帅过。每天看着镜中的那张凶相毕露的脸,长 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嘴唇,单眼皮,我就会自惭形秽。我一直认为精致的男子 才是帅男子,而我一点也不精致,所以我一点也不帅。我唯一对自己身体感到满 意的是健壮的身材,常年的健身和轮滑让我全身肌肉虬张孔武有力。然而,阿莲 说,女人其实喜欢的就是阳光健壮的男子,就像史泰龙、施瓦辛格那种类型的。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阿莲教会了我说福州话,而我带给了她许多张音乐碟 片,教会了她欣赏外国音乐。那一年,正是神秘园和班德瑞在中国非常走红的一 年。 在“山顶洞人茶室”里,我还遇到过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男子,四十多岁, 皮肤黝黑,说一口也许是高山族的方言,很难听懂;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男子,个 子很高,也很帅,但是浑身没有一点阳刚,对阿莲唯唯诺诺,好像很害怕;还有 一个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子,每次都穿着不同的很性感的衣服,化着浓浓的妆, 慵懒而没有神采。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我觉得阿莲很神秘。 阿莲有一个女儿,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也一直没有走进过她女儿 的卧室。 只是在她厚厚的相册中,我见到了她和女儿许多许多张照片,那个小女孩像 天使一样纯洁可爱,只是比天使少了一对翅膀。还有她们在一起的裸身合影,我 看见阿莲的肚腹上文着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栖落在白色的肚腹上,显 得妖艳而美丽。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阅读阿莲,她是一本极厚重极难读懂的书,里面有太 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本书是绝世的经典著作还是粗浅的通俗读本。她 纯洁,有时候却又像老狐狸般狡诈。她正直,有时候却又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 她温柔,脾气发作起来却又难以遏制。她洁身自好,却又有很多背景复杂的朋友。 她有时候一掷千金,有时候却又锱铢必较。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单纯还是成熟,是 善良还是邪恶。 我一直不敢和她走得更近,这个有着太多神秘的女人就像一团火,她会烧毁 逼近她的一切。 有一天早晨,我又接到了一个线人的电话,在福州最有名的风筝私立幼儿园 里,一个四岁的女童捡到了几千元,一直等到失主来到才去上学。 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几千元钱,伫立寒风中等待失主……这是一个极好的 新闻线索,它比那些杀人放火强奸卖淫的题材要好得多。我坐上出租车,急急赶 到了风筝私立幼儿园。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眼睫毛长长的,还打着卷,脸蛋粉嘟嘟的,有两 个深深的酒窝。女孩皮肤很白很细腻,浑身肉乎乎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我一见, 忍不住抱起她。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又马上 告诉自己,不可能的,漂亮的孩子都有些共同点。我想,这一生只要能够拥有这 么一个女孩子,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 老师是一个目光慈祥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一直笑吟吟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们。老师说,女孩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 铃声响了,老师要去上课。她特意把小女孩留下来接受我的采访。小女孩倚 靠在床边,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时不时用红红的舌头舔舔嘴巴,一副见过大世 面的明星派头。我心中暗暗发笑。 女孩说,今天吃完早点后,她就偷偷地溜出了校门,她想给妈妈打电话,妈 妈住院了。害怕老师发现她,她就偷偷地顺着墙角走,墙角和马路隔着一排冬青。 还没有走到电话亭,她就看到路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 钱。她就没有去打电话,站在原地等失主。她想,丢失了这么多钱,失主一定很 着急,一定会找来的。早晨的风很大,吹得她一直哆嗦,可是她不能离开,离开 了失主就没有办法找到她。后来,上课的铃声响了,可她还是没有办法走开,但 是不去上课老师会批评的,她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失主终于来了,是一个想把 孩子从别的学校转到风筝幼儿园的家长,他拿着钱准备办入学手续。他擦干了小 女孩的眼泪,抱着她回到校园,找到了老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林娜娜。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钱留给自己,那些钱可以帮助你妈妈治病,还能给你买 好多玩具。 女孩说,我妈妈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要。 我想采访这个伟大的母亲。我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她叫林凤莲。 什么?我惊异地站了起来。是阿莲。这是阿莲的女儿。我捧着女孩的脸蛋仔 细观看,她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我说,妈妈怎么会住院?她现在在哪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