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自杀的方式有好多种,其中一种是做留守女人。 阿莲这样说。 阿莲说这句话时,我正站在她家的阳台上望着窗外清澈明净的天空。窗帘拉 开着,推拉式的窗户也打开了,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阳光欢快地照在室内,照 在床上,照着阿莲一张没有血色的、异常惨白的脸。天空中,有两只不知名的鸟 在飞翔。一会儿相互追逐,一会儿比翼双飞。楼下,闽江静静地流淌在午后的阳 光下,江面上荡漾着粼粼波光。 那天,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我将阿莲扶到床上,她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 脖子处的锁骨都凸了出来,双颊塌陷。她倚靠着木质床头,头发遮盖着一张异常 消瘦的脸,而眼睛却又亮又大。她的皮肤像纸张一样单薄,纸张下就是突起的骨 头。她实在太消瘦了,消瘦得让人怜惜。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浩淼无垠的远方,突然感到有点心酸。这么优秀的一个 女人,和她同样优秀的女儿,却只能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度日如年。没有爱, 要这么漂亮的房子又有什么用,这只是一座美丽的坟墓。 来,坐在我身边吧,我突然感到很害怕很害怕。阿莲说。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她像个婴儿一样轻盈,也像 个婴儿一样平静。她闭着眼睛,头靠在我的肩头,显得很安详。她枯黄的头发荒 草一般,轻轻地拂着我只穿了一件背心的肩膀,有些痒,也有些甜蜜。我看着她, 心中掠过一阵又一阵痛苦。上天真的不公,它创造了这样美丽的女子,却要让她 忍受这样的折磨。我想起了大学时代所学的《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 紫嫣红都开遍,似这般却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 时候,我们只是感到这唱词如此香艳如此绝妙,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内容,今天我 才知道了,它背后隐含的是无边的伤心和绝望。难道红颜注定是薄命的结局,难 道美丽注定要与寂寞同行? 阿莲说,我不需要什么,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只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一 个有爱的家庭。 我安慰她,我说,其实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古人说,人生不 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民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太伤心,每个人的日子 都不好过。 阿莲睫毛颤抖了一下,嘴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轻轻的,像一枚树叶轻轻 飘落。 阿莲又说,其实,上天对我已经够恩赐了,它已经给了我一个美丽聪颖的女 儿,我怎么能贪心不足?我应该满足了。 女儿是我的全部。阿莲说。 后来,虚弱的阿莲就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她的嘴角挂着笑容,像孩子一样。 为了担心惊醒她,我就那样半坐半躺地靠在床边,一直到午夜她醒过来。 阿莲的房门很少打开,没有人知道这座房子里居住的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在 这座城市里,人们已经习惯了以邻为壑老死不相来往。阿莲一天又一天地呆在房 子里,如同呆在枯井里,听任时光慢慢流逝,听任红颜渐渐消失,听任皱纹悄悄 爬上额角。没有人打扰她,偶尔会有轻轻的、犹豫迟疑的敲门声,是那些上门推 销的穿着干净的营业员,他们胆怯而恐慌,却又满脸诚恳。每当他们来到,阿莲 总会买下他们手中的东西。 阿莲曾经对我说过,她会尽她的能力帮助所有穷苦的人。 我和阿莲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我心中一片恬静空明。 我没有冲动,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只有关怀和爱护。 她和媚娘不同,高大丰满的媚娘,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媚娘,充溢着一种 野性美的媚娘,让我一见倾心。而和阿莲在一起,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 我们也经常谈论性。阿莲说她对性不感兴趣,她认为那很肮脏很无耻。 我想不通,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阿莲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自卑,她也知 道自己很美,她的相册中有许多照片,她攀岩的,郊游的,穿着游泳衣在海边散 步的,还有自己的人体摄影,张张都非常美丽经典。她也常常拿出来欣赏,但脸 上却是一种老骥伏枥美人迟暮的惆怅和失落。她说,想起过去的美丽时光恍若隔 世,而现在已经老了。 她不老,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正是黄金般的年 龄。 她结婚很早,和闽南大多数女孩子一样。 老的,只是她的心态。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了,阿莲十年前就已经受到了伤害。 十年前的一天,阿莲背着书包走在夜晚回家的路上,那时候,她上初中一年 级。那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家很晚,夜很黑,风很大。路边是黑漆漆的树林,风 吹树叶,仿佛有无数的脚步在衔枚疾行。她害怕极了。迎面过来了一个高大的黑 影,走到近前,突然一把捂住了阿莲的嘴巴,将她推进了树林里。 阿莲的衣服被撕破了,然后,巨大的疼痛覆盖了全身。 天亮的时候,家人才在树林里找到阿莲,她赤裸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枯黄的落 叶。 阿莲那天向我说起这件事情时很平静,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说,这件事 情她谁也没有告诉过,包括自己的丈夫。她告诉丈夫说,自己的处女膜是运动时 撕裂的。 这件事情是阿莲心中永远的痛,她说,从那时候起,她就非常害怕性生活。 她对性生活恐惧不已。 阿莲说完后,两颗泪珠悄悄滑落,一直滑落到腮边,晶莹透亮。阿莲一向很 坚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