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像白血病这样的疾病,一个富贵的家庭也难以承担巨额的医疗费用,更何况 一个普通的家庭。 我经常会去医院看望娜娜,一向很活泼的娜娜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一个布 娃娃。她大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睛里有一种孩子不应拥有的忧伤。她一直不 知道自己患有什么病,也许知道了也不会明白这种疾病的严重。在那些日子里,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学啊? 有一次,医生在为她做骨穿刺手术时,她看着床边流泪的阿莲,居然安慰说, 妈妈,不痛的,很快就好了。她的身上有着一般孩子所没有的坚强。每次医生在 为她挂吊针时,她疼得眼泪汪汪,但是从来没有哭过一声。 阿莲说,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现在为什么又要把她带走? 夏天来临了,由于不断地化疗,娜娜身体变得越来越胖,头发也全部脱落了。 她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为了节省每一分钱,阿莲没有给她买衣服,每天只是用 浴巾包裹着病床上的她。我买了新衣服送给娜娜,娜娜接过衣服抱在怀中很开心 地笑了,她说,这么漂亮的衣服,留着我上学时穿吧。我现在在病床上用不着。 说得我们都留下了眼泪。孩子不知道,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迈进校门了。 我们每天都抱着一线希望,我们同心协力,我们拿出全部的勇气来同病魔作 战,我们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会挫退病魔,把娜娜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从病魔 手中夺回来。 连续几个月里,阿莲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一步,她变得形容枯槁,瘦骨嶙峋。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的肩头说,我快要支持不住了,我快要不行了。我好累好 累啊,从身体到心灵,都极度疲惫。我轻抚着她的腰背,安慰着她,一转头,突 然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医生说,治疗这种病,需要三个疗程,然而,五个月后,第二个疗程尚未结 束,阿莲已经囊空如洗。她的存款,朋友们的捐助和借款,还有出售两套房子的 钱,全部送到了医院里。娜娜仍然生命垂危。 娜娜出院是在初秋的一个黄昏,那天刮着很大的风。天气预报说,本年度最 大的一场台风要来了。大街小巷都张贴着鲜红色的告示,上面写着关紧门窗提早 回家等等注意事项。大街上行人稀少,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树叶纸屑 和塑料袋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风吹打在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硬 硬的痛。 阿莲再也无法支付每日昂贵的医药费,她已经囊空如洗一无所有,她唯一拥 有的,就是患病的娜娜。她背着一个布挎包,挎包里是她所有的家当。几件衣服, 她的和娜娜的,还有娜娜的课本。我抱着娜娜,她在我的身后默默地走着。 娜娜安静地伏在我的怀中,似乎很累很累,她望着已经陌生了的街道,眼光 柔软无力。没有钱,娜娜被迫出院。疗程尚未结束。 我带着阿莲和娜娜回到我租住的单元房里,曾经生活在富裕与奢华中的她们 已经无家可归。不知道娜娜的生命是否能够得以延续,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不知道这种无家可归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许多天后,我还能记得那夜的台风。那夜,台风登陆福州。天地间一片灰暗, 只有呼啸的风怒吼着从一条条街道里,从一幢幢楼房间,从一棵棵树梢上掠过, 它像一个疯狂的巨人,对着阻挡它的任何东西拳打脚踢,咆哮不已。它把楼顶上 的广告牌一脚踢到地上,把一路经过的树枝都扯断,把那些低矮的房屋一脚蹬翻。 它跌跌撞撞地一头碰在高耸的大楼上,痛苦地嘶声叫喊,它抱着高楼使劲摇撼, 想让它们化为齑粉,然而无法达到目的,它就老羞成怒,把每一家窗户的玻璃都 砸碎。然后,余怒未消的它继续在福州的街道上游荡,步履踉跄,喘着粗气,恶 狠狠地破坏着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 风力刚刚减弱,暴雨紧跟着就来了。先是一颗一颗,急速地从天而降,凶狠 地砸着地面和楼顶,砸出一片爆豆般的声音。接着,雨点密集,像千军万马纷至 沓来,像山洪暴发奔泻而下,像天崩地裂势不可挡。锯齿般的闪电劈开了黑沉沉 的天空,将高楼和天宇连为一体,照亮了窗外惨白的雨帘,照亮了在风雨中痛苦 挣扎的树木。闪电过后是雷霆万钧,雷声在天空中炸响,一幢幢楼房在恐惧中颤 抖着…… 我和阿莲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惊天动地的风雨,窗和门都关得很紧很紧, 我们力图把恐惧关在门外,然而,每一声惊雷都让我们的心缩成一团。借助着闪 电,我们看见楼下那棵高大榕树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我们担心雷声会惊醒酣睡 中的娜娜,走到床边一看,娜娜居然睁大着眼睛,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在想什么? 那天夜晚,在风雨飘摇中的那间房屋里,我们一夜无眠。我们一句话也没有 说,怀着沉重的心思,坐等天亮。 天亮后,大街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一棵又一棵,歪倒 在昏黄的积水中。上班的人卷起裤管,艰难地涉水而行。空中还在下着蒙蒙细雨。 那场台风一直肆虐了三天,三天过后,云散雾开,而福州已是一片狼藉。 三天过后,阿莲一定要搬走,她说,她不能影响我的生活,她搬到了仓山的 一间民房里。而仓山,是福州最贫穷的地方。一间间低矮的简陋的房屋环拱着一 幢幢高大的厂房,那些房屋里租住着众多的打工妹。 仓山距离我上班的报社很远很远,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参与报社一些重大的 策划,经常要出外采访,我们见面的次数便渐渐减少了。 阿莲离婚的消息我是听芳婷说的,倔强的阿莲从不会在我的面前表露出软弱, 也从来不会轻易对我说她的痛苦和伤心。 芳婷说,就在阿莲和娜娜搬迁到仓山后的一个月,她的老公陈林峰从日本回 来了,他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矮小的日本女人,那个 日本女人四十多岁,脸上却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但厚厚的脂粉也难以掩盖她 的庸俗和老态。那女人浑身珠光宝气趾高气扬,看人时总是偏着头斜着眼睛,一 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他们手挽着手在街巷中走来走去,唧唧呱呱旁若无人地用日 语交谈着,丝毫也不顾及旁边人们的侧目鄙夷。听说那女人是日本北海道一家财 团董事长的女儿,她比陈林峰要大二十多岁。 陈林峰提出和阿莲离婚,就在阿莲租住的那间民房里。那个日本女人站在屋 外的阳光下,斜着眼睛看着阿莲居住的陈旧低矮的房屋,脸上带着嘲弄不屑的神 情。陈林峰没有坐,事实上那间房屋里连一张凳子也没有,要坐也只能坐在咯吱 吱乱叫的床上。陈林峰用蹩脚的汉语对阿莲说着,还时不时地夹杂几句日语。他 说,他不说汉语已经很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汉语。 阿莲神色平静,她一直在望着陈林峰,用那种空洞的眼神,没有喜悦没有悲 愤。她好像在听陈林峰说着别人的故事,她好像不认识陈林峰。陈林峰异常惊惧, 他不敢与阿莲的眼神对接,他望着屋顶,用盛气凌人掩盖着自己内心的恐慌。娜 娜睡在床上,她已经骨瘦如柴。 陈林峰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给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