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在我认识的众多留守女人中,京榕不像媚娘和阿莲她们那样美艳逼人,但她 的真诚,她的纯净,她身上流溢的一种清洁的学生气质,仍然让人一见难忘。她 总像孩子一样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她的眼睛总像孩子一样明亮清纯,清澈见底。 然而,没有人了解那双明亮的眼睛背后,潜藏的深深忧伤。 京榕是霞浦人。霞浦是福建东部毗邻大海的一个小县,那里同样土壤贫瘠生 活苦寒。那里人们的全部收入都依靠渔业,然而近海一带由于几十年来毫无节制 地滥捕和没有约束的污染,早就没有鱼虾可以捕捞,无奈,他们只好把小舢板划 到东南亚一带,一路饱受风浪颠簸。他们冒着死亡的威胁来到东南亚,却遭到当 地军方的驱逐和追杀,他们刚刚撒下渔网又惶惶收起,在隆隆的炮声中吱呀呀地 拼命划着小舢板向家园的方向逃窜,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霞浦没有出国的传统。生活难以为继的人们只好来到内地更大的城市打工。 许多渔民转行从事着建筑业、搬运工这样的重体力劳动;而女人也同样走出家门, 到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 霞浦很贫穷,然而这样贫穷的地方偏偏盛产美女。 京榕曾经给我说过,她的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福州人—福州还有一个很美 丽的别称叫榕城—榕树是福州特有的树种,所以她才会有这样一个个性显著的名 字。然而,她为什么会出生在偏远落后的霞浦,京榕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京榕 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而妈妈也在她十几岁时去世了。记忆中的妈妈总是 满面愁容落落寡合,让人恐惧而难以接近。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和京榕见面的情景。那是在福安,一个和霞浦同属 于闽东地区的小城市。 记忆中那是2003年的冬天,正有一种叫做“标会”的民间集资形式,像瘟疫 一样在福安这个狭小的城市里蔓延。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每人每月拿 出一定量的资金,交给其中的一个人做生意,其余的人坐地分“赃”,而等到下 一个月,相同的聚集而来的资金又交给下一个人,让他去做生意。那些日子里, 福安的大街小巷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与“标会”有关的一切话题。福安的 经济呈现出畸形的泡沫般的繁荣,大街上游走着操持着各种外地口音的人群,奔 驰着各种豪华高档车子。然而,短短的几个月后,这种昙花一现的经济就宣告崩 裂,由“标会”构筑的虚拟繁荣瞬间化为乌有。于是,携款外逃者有之,跳楼自 杀者有之,精神失常者有之。福安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部分人铤而走险抢 劫杀人,一部分人神经失常滑入了崩溃的边缘和深渊。 而我是为了采访“标会”才第一次来到闽东小城福安的。此前,对这种欺诈 性质昭然若揭的“标会”,我早有耳闻,然而,报社却是直到《中国青年报》率 先报道后,才派我前来采访。 为了安全,那天夜晚我扮作一名渔夫,操持着媚娘和阿莲教会我的方言,居 住在一家破败狭小的旅店里。 那晚旅店的每个房间每张床位都住满了,因为收费低廉,那些卖鱼的卖菜的 扮作瘸子行乞的扮作瞎子算命的都住在了这里。登记房间时,我见到了登记室里 靠墙坐着的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她面容白净皮肤细腻,短发垂肩精明干练, 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很清纯的意味,迥然不同于这些满身汗臭面容黧黑的住 客。一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为我办理了登记手续,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在 低头织着手中的棉线拖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直觉告诉我,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有心思,她有故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