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看着沉睡中的京榕,我心中掠过一丝温馨。我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 她的脸蛋有一点点发烫,皮肤细腻而柔软。她突然醒来了,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 鸟雀扑棱棱闪动了几下,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她 往里面挪了挪身子,说,上来躺下吧,你还没有睡? 我脱掉鞋子,躺在了她的身边,然后摁灭床灯,房间突然坠入黑暗,而我心 中的幸福却悄然漫上。房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眼前的一切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我忘记了门外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地危机重重,我伸出胳膊, 她顺势枕上去,头靠在我的肩头。朦胧天光中,我看见她幸福地笑着,白白的牙 齿泛着亮光。 她说,好长时间了,没有这么舒心地睡过。自从老公出国后,总是一宿数惊, 而今晚,好像又回到了家中,又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我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她的呼吸绵长而均匀, 像老太太娴熟地摇动纺车;我的呼吸急切而短促,像手扶拖拉机在爬坡。她的身 上有一种气味,是那种青苹果的气味,有点涩,又有点甜。那种少女身上才有的 气味,是任何化妆品也无法替代的。被许多男人蹂躏和践踏过的她依然保留着这 种气味,也许,这种气味只有内心纯正的少女才会拥有。 黎明时分,她又醒来了,睁开眼睛看着我,很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 一个人睡过去了。你一夜没睡? 我说,睡不着。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脱离了我的怀抱,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的胳膊压痛了。 我说,没事。 她说,从我上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我笑笑说,我是记者,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曙光透过薄纱制作的窗帘,染白了房间。大街上想起了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 的声音,那是拉泔水的车辆。又一个白天来临了。 她说,天亮了,你该怎么办? 我说,在这里,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呢?你去哪里?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 我说,跟我走吧,离开福安,好吗? 她的头又依偎在我的怀中,悄声说,好啊。 那天,她告诉我,她中学毕业后,曾经考上了福州一所中专,但面对巨额的 入学费用,她只好放弃。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孤苦无依的她来到福州郊区的长乐 打工。就在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一名同在一个车间的男青年,那个身材瘦长的 男青年每天都帮她干活,像大哥哥一样替她分担工作和忧伤。后来,她就嫁给了 他。他家有两位老人,她没有了父母,她对待他们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和 友好。在因为有着众多的人去国外打工而显得富裕的长乐,他们家异常贫穷,但 是她说,除了贫穷,她一切都很幸福。 有一天,村中许多青年怂恿着要一起出国打工,老公也有了这个想法。他们 在床上商量了整整一个夜晚,天亮后,老公就走进了村中信贷员的家中,从那里 贷出了20万交到了蛇头的手中,约定每个月偿还利息2000元。在信贷员那里,做 生意看病孩子上学都贷不出一分钱,但是出国打工的贷款却异常顺利,因为老谋 深算的信贷员相信这些钱能够被偿还,不会有去无回,出国打工会赚到很多钱。 半个月后,老公就和村中几位青年一起偷渡到了以色列,传说中,那个犹太 人建立的国家遍地黄金。 然而,小学毕业的老公在那里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躲避警察的盘查, 他们像老鼠一样居住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从餐馆的泔水中捡拾食物。那个建 立在沙漠中的国家异常闷热,他们好多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臭味。 他们以最低的姿态进入别人的国家,却还要忍受饿死的危险。然而,到了今天,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不可能回去,连回去的路费也没有了。 每月2000元的利息只能依靠她来偿还。 他现在终于有了工作了,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好了,我再也不做小姐了。我要 好好地陪着两位老人过日子,等着他回来,我今天就回家。她说。 天亮后,我拨打了福安市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我说了我的名字,他们非常 热情地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福安的。我说了宾馆的名字,他们说,马上派车 过来接我。 十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房门,我从猫眼里看到门口站着两名气宇轩昂的警 察,我打开房门,我们跟着警察一起走下楼去。 在大厅办理退房手续时,我斜眼看见旁边的沙发上散落地坐着几个陌生面孔 的人,他们有些畏惧地偷偷打量着我。而在沙发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女 人,满脸凶相毕露横肉丛生,她看着我,呼呼地喘着粗气,眼光中充满了怨恨。 后来,京榕告诉我说,那个女人是鸨儿,福州通俗的说法叫妈咪。 我对警察说,我们要去宁德采访。警车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宁德,那是闽东地 区最大的一座城市。 然后,我们乘上了一辆开往福州的长途客车,她从长乐下车,我则坐车直抵 福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