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阿青和同学们把京榕送到了医院,看着满腿是血的京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打通了我的电话。 我来到医院时,京榕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拍片也显示骨头没有受伤,但是 还要住院一个夜晚,观察病情,看看肝脏等内部器官是否受伤。谢天谢地,我擦 着额头上的汗水,默默地在心中喊着。阿青和同学们要赶回校园,他们第二天还 要上课。我便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陪京榕。 然而京榕一定要出院,她爬下病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我拦住她,可是 她态度很坚决地要回去。我生气了,她才说,她身上只有5 元钱。 我说,我有钱,我已经交了费。 京榕流着眼泪说,我欠你的情什么时候才能还你啊。 我说,不要你还,只要你身体健康,我就会幸福的。 京榕说,我会好好珍惜自己,让你放心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通宵未眠。 京榕又一次向我谈起了她的老公。她说她的老公和我一样,都是少有的好男 人。她小学毕业的老公没有文化,他的父母也都是文盲,所以他们对考上中专的 她备加呵护。他们很放心地把全家的财务大权交给了她,这在农村中实在太少见 了。但是她不想让同村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她没有接受,反而把自己赚的 钱都交到父母手中。 他们全家人从来没有呵斥过她,甚至在她的面前都没有高声说话过,她对待 他们像亲生父母,他们对待她也像亲生女儿。每次她回家,他们都会拿出亲戚送 来的舍不得吃的糕点让她品尝。她不吃,他们还很生气,她只能含着眼泪吃下去。 京榕说她和老公结婚半年后,老公就去了以色列。那段时间她想赶快怀孕, 了却每一个公公婆婆都会有的心愿。但是她的肚子不争气,总是瘪瘪的。她觉得 很对不起他们。然而,如果怀孕了,她独自一个人又怎么能养活孩子。所以她那 时候很矛盾。 京榕说,在国外打工,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有技术有 特长的还可以,没有技术没有特长的就只能碰运气了。有工作干就有收入,没有 工作就只能坐吃山空。国外不是天堂。 京榕说,她曾经说了好多次,让老公回来,两个人厮守着一起过日子。可是 老公不愿意回来。他知道20万元依靠他们在国内打工,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想 在异国他乡碰碰运气,他还抱着发财的梦想。 天亮后,京榕又做了种种化验。中午时分,医生检查后说,没有内伤,可以 出院了。 我扶着她,她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脸颊塌陷,塌 陷出两道暗影。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护着她小心地钻进去。 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不招惹任何人,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好好生活。坐在出租 车里,京榕说。 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合理,我们无能为力。我安慰她说。 京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要求了,只希望自己能够 活着,活着等待老公回来。 京榕在她的出租民房里呆了一个星期,才能够自如行走。 每次我去看望京榕时,都能够看到房东老太太,一个很慈祥很忧郁的老太太, 脸上布满了橘子皮一样密密层层的皱纹。她一共只有三间房屋,自己居住一间, 而把另外两间出租。她所有的生活来源就是这每月数百元的房租。老太太生活很 清贫。 福州人把老太太叫做老依姆,而把老头子叫做老依伯。都是很尊敬的称呼, 所以后来我和京榕也叫她老依姆。 老依姆对京榕关怀备至,每天做好饭菜送到京榕的房间里。当听说京榕的老 公出国打工时,她一连声地说,造孽啊,造孽啊。 老依姆没有孩子,她养着一头猫,那头整天懒洋洋地打着瞌睡的猫和她相依 为命,她们都同样的苍老,同样的疲惫,同样地坐等生命终结。 老依姆每天难得说几句话,没有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 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她落光了头发像陶罐一样的头顶上,她眯缝着眼 睛,嘴角挂着一滴涎水,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在想自己的心思。 后来,京榕告诉我,老依姆的婚姻充满了不幸。她结婚不久,丈夫被抓去当 壮丁,那时候国共两党激战正酣,后来国民党去了台湾。当初丈夫说他很快就回 来的,可是她等了十年,还是没有丈夫的消息,不知道他是战死了,还是跟着逃 到了台湾。十年后的她也才二十多岁,那时候的人结婚早。有人向她提亲,她觉 得没有希望等到丈夫归来,就另嫁了。那时正是官方所说的20年纪60年代初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第二个丈夫熬不过来,就铤而走险私渡去了台湾。至今 没有下落。不知道他是被海水淹死了,还是在海峡那边重新组织了家庭。那些年 里,就算这两个丈夫都活在台湾,就算他们一直惦记着福州的这个家,他们也没 有办法回来,海峡成为了无法逾越的屏障。几十年来,老依姆就这样一个人过着。 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企盼,只是在等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