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每年夏天,福州都会有很多场台风。台风是这座沿海城市的特产。由于台风 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时不时就会来骚扰,所以原本恐怖的它在人们心中已经 失去了狰狞和威吓,福州的人们谈论台风就像谈论季节变换需要更换衣服一样随 意而从容。在每次台风肆虐的时候,人们还照常上班下班,购物摆摊。 然而,台风从福州北上,到达闽北后威力剧增,每次都会给闽北带来深重灾 难。闽北多山,台风引发山洪暴发和泥石流,一座座房屋被冲毁,一座座桥梁被 毁灭,几十万上百万人被迫搬迁。 2005年夏天,第一场台风来临时,我去闽北的光泽县采访。据说,这个县名 和民族英雄戚继光有关,戚继光曾经在这里屡次击败了漂洋过海登陆侵犯的倭寇, 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每次台风来袭时,地处崇山峻岭中的光泽都难以幸免。 我去光泽的时候,没有告诉阿青,原想着夜晚就会回来,然而,夜晚山洪冲 垮了公路,我只能滞留在光泽。想打电话告诉阿青,可是通信光缆已经被洪水冲 断,地处大山之中的光泽成了一座孤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外界没有人知道这 里的洪水已经冲塌了无数的房屋,已经冲断了电线杆和手机信号发射塔,夜晚的 光泽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户农民家中,那家有三口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 七八岁的小女孩。我们紧紧地关上门窗,听着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雨声,那种巨大 的铺天盖地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昏时分,听到院墙被洪水冲塌的声音,但是 没有人敢打开房门去看,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接着,洪水从门缝里,从 窗缝里淹进房屋,我们赶紧一起站在房屋正中的桌子上,相互搀扶着。洪水沿着 墙壁一寸寸地升高,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和衣服纸张,水面淹没了我们 的脚跟,接着是脚脖子,再接着是膝盖,那种冰冷的感觉刺激得人全身颤抖,然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小女孩吓哭了,水已经淹没到她的胸脯。 我顺手操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凳,放在桌子上,抱着小女孩站上去。小女孩浑身 颤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然而,洪水还在一寸寸上涨,风雨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喊声,一个女人的尖叫 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愈来愈浓的暮色,让人毛骨悚然,接着是房屋倒塌声,女人 的尖叫也戛然而止。 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洪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胸脯,这样等下去只能是死亡。那家的男主人一只脚 踩着桌子上的凳子,将小女孩抱下来交到我的手中。然后,他登上了凳子,用拳 头砸开了屋顶上的瓦片,瓦块和泥巴纷纷落在我的头顶和脖子上。一道不规则的 亮光照射进房屋,雨珠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地砸进来,裹挟着风声。 然后,他攀着房梁登上了房顶,伸出手来,我把小女孩举起来,他拉了上去, 接着,我又扶着女主人站在凳子上。女主人爬上去了后,我也登上了房顶。 我们站在房顶上,放眼望去,看到几乎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有人或站或坐, 就连树枝上也爬满了人。洪水从房屋与房屋间急奔而过,水面上飘着衣服、被子 和死猪。脚边传来吱吱的叫声,我低头一看,洪水已经淹没了房梁,一只只老鼠 沿着房梁也相继爬上屋顶,而在屋顶的翘檐上,居然盘踞着两条蛇,那两条蛇比 我们还先到屋顶。惊惶失措的老鼠在翘檐边窜来窜去,两条蛇视而不见。在生死 关头,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也遭到了篡改。 上游飘来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趴伏着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衣服已经 被撕成了条条缕缕,勉强遮盖着苍白瘦弱的身体。接着又飘来了一口水缸,水缸 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转,上面伸出一个女孩的头,她大声哭泣着。但是,没有人能 够救助她,站在屋顶和树梢上的人都无法接近水缸,也许这些人的命运还不如她。 然后,是两个在洪水中奋力游泳的男子,他们游到了一棵大树旁,站在树梢上的 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上来。他们只穿着短短的裤头。 夜色愈来愈浓,四周一片漆黑,但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能想出自 救方法,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突然很想很想阿青,阿青不知道我已经面临死亡绝境。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但是手机信号塔昨天就已经被洪水冲倒,手机无法使用。 洪水还在上涨,淹没了屋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哭喊,人在绝望时的 恐惧是会传染的,那声哭喊过后是一片哭声,凄凉而又无奈。 突然,下游传来了突突突的引擎声,随后几道亮光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黑 暗。接着,传来喇叭的喊话声,有人没有?房顶上树梢上的人一起喊起来。引擎 声渐渐迫近,借助它们互相交错的亮光,我才看清了是几艘冲锋舟,上面是穿着 黄色马甲的武警战士,他们把身处绝境的我们一个个接上冲锋舟,驶离了被洪水 淹没的村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