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我急急乘车来到阿青就读的那所大学的门口,我们沿着铺满了花边瓷砖的人 行道慢慢地走着,冬天温柔的阳光打在我们脸上。 阿青说,京榕的老公失业后,为了还债,京榕去了工业路一家发廊做按摩小 姐。在上个月的严打中,京榕被抓走了。 原来这样啊。 工业路有一个很大的图书批发市场,我经常去那里购买便宜的书。批发市场 的两边是一家家门店矮小的发廊,发廊的玻璃门总是羞怯地半开着,门内坐着一 个个袒胸露乳的女子,看到有行人走过,就嗲声嗲气地挥舞手臂喊道,进来呀进 来呀— 阿青说,京榕昨天给她打来电话,让给她送件棉衣,天气寒冷了,京榕还穿 着单衣。京榕不想让公公婆婆知道她在福州干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被关押起 来。 我和阿青来到了一家超市,为京榕买了一件棉衣,一条毛裤。 当天下午,我们就给京榕送去了。 我们来到福州城外的一座山下,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登上山顶,山顶上 有一座高大而冷漠的建筑物,四面被高高的水泥墙壁围拱着,那就是看守所。 看守所一名年岁很大的警察接待了我们,他满面皱纹,腰身佝偻。他说,他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工作了三十年,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了。他很消瘦,和 蔼可亲,说话中不断地夹杂着咳嗽声。 我说,我是记者。我把记者证让他看。他看了看后说,三十年了,这里从来 没有记者来过,人们已经忘记了这里,除了那些犯人。 我说,我们想进去看看一个叫京榕的犯人,顺便给她送几件衣服。 老警察带着我们走进去,穿过长长的幽深的走廊,来到了一扇铁门前,两名 持枪的警察站在铁门两边。老警察打开铁门,我们走了进去。 当时正是开饭时间。关押男犯人的房舍窗户全部用砖块封闭了,厚厚的铁门 从外边锁着,门下有一个三寸见方的窟窿。厨师推着推车来到门前,把一个用铁 皮卷制的漏斗状的器具拿出来,小的一端伸进窟窿,然后舀起一勺粘粥,从大的 一端倒进去,里面就有犯人用碗接着。走在外面,都能听到房舍里的犯人们闹嚷 嚷的声音。 继续向里走,最里间是女监。女犯关押就很宽松。透过栅栏门,我看到女监 的房门都打开着,几个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还有一个女犯在对着镜子梳头发。 老警察打开栅栏门,我们走了进去。走进最里边的一个房间,我看见京榕坐 在通铺的床边,神情呆滞。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到我们,突然就流下两 行眼泪,接着就泣不成声。 我轻抚着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在这里要听警察的话,好好改造。 阿青说,我们等你回来。 走出女监,我回头看见京榕站在门边,望着我们,一直在哭。 老警察告诉说,京榕要被关押三个月,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出去了。 阿青说,金钱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人不是为了金钱而活着,但是没有 金钱一个人就难以存活。 阿青说,贫穷是一个恶魔,它会榨干你身体里的所有尊严,让你做出连你都 不敢相信的事情,让你变成一个连你都不敢面对的人。 我说,金钱在生活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的态度、亲情、爱情、 健康。金钱能够买来许多东西,但是也有许多东西是金钱无法购买的。金钱能够 买来最名贵的药物,但是却买不来健康;金钱能够买来最豪华的别墅,但是却买 不来爱情;金钱能够买来最昂贵的礼物,但是却买不来亲情;金钱能够买来香车 宝马,买来夜夜笙歌,但是却买不来充实;金钱能够买来纸醉金迷,买来随心所 欲,但是却买不来满足。而健康、爱情、亲情、充实、满足对一个人又是多么重 要。 我说,我很看重那些贫贱夫妻,他们幽居在山野荒郊,几乎与世隔绝,但是 他们很恩爱,他们白头偕老,他们没有钱,但是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生命其实 是一个过程,与其在有限的生命里狗苟蝇营苦心惨淡,倒不如一切都看开点,自 如潇洒地走过一生。别成为金钱的奴隶,每个人最终都难以逃脱一死,而死亡是 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的。世界首富比尔? 盖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他的饮 食起居却非常简单。富可敌国的他在生活中和一个普通的员工并无二致,那些钱 对于他又有什么用处。 阿青说,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们家有钱,哥哥就不会去伊拉克打 工,媚娘也就不会离家出走,我也就不会无家可归。要不是媚娘存了一笔钱做我 的学费,我早就失学了,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也许会和 京榕一样。如果京榕有钱,她怎么会倚门卖笑,怎么会街边摆摊,怎么会忍受着 别人的折磨和白眼。 我语塞。我知道我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们的说法又是矛盾的。也许生活 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所以生活才会这样纷繁复杂。 阿青的这些感慨是在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后抒发的。 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一贯聪颖的京榕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她消瘦了 许多,身体单薄得就像一张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漫天飞舞。走到山下, 我们看到有一群郊游的青年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洒落一地的欢歌笑语。看着他 们的背影,京榕说,我要好好生活了,打死也不再做小姐。 京榕要回长乐家中,她说要陪着公公婆婆一起过日子。为了避嫌疑,我让阿 青送她回去。 第二天,阿青见到了我,满面愁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