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赠吾发妻(2)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填饱肚子,漱口之后,她也不等皇帝返回,踏出殿门, 扬长而去。 出了宸宫,却有一人阻拦下她。 “范侠士?你不是在与皇上议事么?”她扬眉觑他,笑意晏晏。 “范某有话要与皇后谈一谈。”范统绷着脸,褐眸灼灼,如烈焰炎炎。 “是皇上授意?还是范侠士自己有话想说?”她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这人是 她在皇宫里看到的最不擅长遮掩心思的一个,面冷,心却不见得冷。 “范某有话说,与皇上无关。”后半句,他加重了语气。 “在这里说?”她瞥向不远处当值的宫婢太监,笑问道。 “请皇后移步后花园。”说完,他大步先行,脊梁挺得笔直,头也不回,仿 佛这样就可以避嫌似的。 路映夕笑着轻轻摇头。后花园,多么暧昧的地方。这人是个直肠子的硬汉, 也是人情世故方面的傻瓜。 宸宫的后花园占地不大,但清幽雅致。只见长廊蜿蜒回转,松柏高耸葱郁, 异卉奇石环绕,与御花园的百花争妍大不相同。 “范侠士,此处适合相谈?”走入一座亭台,路映夕挑了挑眉梢,开口道。 这里是皇帝的私密地方,连她都不能轻易踏入,若不是范统带路,她未必能走得 这样顺畅无阻。由此可见,皇帝非常信任范统。 范统皱起剑眉,面色郁郁,沉声道:“皇后大可放心,范某绝对不会做任何 逾矩之事。” “私会皇后,不算逾矩?”路映夕笑眯眯的,像在谈论他人,而自己并不是 当事者。 范统的褐眸又添几分阴霾,嗓音益发冷硬,“范某规劝皇后,行事莫要轻佻。 皇后母仪天下,当谨守女戒女容,方可为天下女子的典范。” “范侠士这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路映夕故作气怒,黛眉不悦地微蹙,摆 起皇后架子。 范统拱手一揖,语气却没有分毫放软,依旧硬邦邦,“范某不敢。范某只是 希望皇后清楚自己的身份。” 路映夕觉得无趣,不再佯装严肃,懒懒问道:“范侠士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便是。” 范统也不啰唆,炯目如炬,盯着她,直言道:“灵机一事,皇上已知晓,皇 后是否应该从此与南宫渊一刀两断?” 路映夕不由微怔。皇帝都未说什么,他倒管起这闲事了?着实是忠心耿耿, 愚勇可嘉。 又听他义愤再道:“皇上仁慈,不欲追究,可是皇后竟无一丝羞愧之心?” 路映夕深感无奈,叹气道:“你们知道灵机的什么事?” 范统的脸色渐渐涨红,不知是因过于气愤,还是夹杂羞窘,咬牙愤愤道: “皇后心知肚明,还需再问?” 路映夕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怎会知道你们知道了什么。” 她喜欢用“我”字自称,可惜在这宫中甚少可如此。但不知为何,她纵容自己在 范统面前这样自称,或许因为他是江湖人,并不属于皇宫,这令她感到些许自在。 范统此刻的脸色已是由红转黑,牙根咬得喀喀响,再顾不得宫礼,怒极而斥,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明明已经嫁做人妇,还明目张胆地与旧 情人暗通曲款。你如何对得起你夫君!” 见他愤怒至极,路映夕反而笑了,淡淡回道:“清者自清,我不需要向你解 释。”她和师父之间,清淡如水。莫说身体,就连心,也隔着一层膜。这是她内 心的一处暗伤,她不想对任何人诉说。如果范统和皇帝始终认定她不贞,那就随 他们吧。 “灵机的玄密,就是以灵药混杂人血,再用深厚内功注入病者后颈大穴,范 某可有说错?”范统冷眉倒竖,语气咄咄逼人。 “没错。”路映夕诚实地点头。 “运功之时,两人皆需赤身裸体,方不会受体内翻腾的热气所影响,否则便 会走火入魔,是否如此?”范统狠狠瞪着她。看她还有何话狡辩。他查到此事时, 惊诧不已,难以置信,待到皇上告知他,皇后手臂上没有守宫砂,他才不得不信。 那南宫渊与这女人,当时定是把持不住,做出苟且之事。想皇上是何等英雄盖世 的人物,却配上这样一个失贞皇后,天理何在。 路映夕抿了抿唇角,明眸暗沉,未再言语。范统所说,是事实。但当时她与 师父中间挡着一帘绸布,除了颈项,并无一分春光外露。她失去守宫砂,是因为 药性。最初她不希望被皇帝知道,就是怕造成误会。可是如果大婚那夜皇帝与她 洞房,这一切也就不会成为问题。 “无话可说了?”范统厉色盯着她,愤怒难平。 路映夕敛眸片刻,然后云淡风轻地抬眼,浅笑道:“我和皇上的闺房事,为 什么范侠士这样关心?” 范统被她的话一堵,轮廓分明的脸有些扭曲,再度涨红起来,半晌,最后蹦 出一句话来,“范某是为皇上不值。” “莫非……”路映夕促狭地看着他,拖长尾音,才把后面的话说出,“范侠 士该不会倾慕皇上吧?” 范统双目大瞠,眦目欲裂,直想即刻一掌拍死她。 路映夕呵呵笑着,自言自语道:“原来真是如此,有趣,有趣。” 她嘀嘀咕咕地喃着,转身走出亭台,兀自离开后花园。 范统驻足原地,高大身躯绷得僵直,眼角猛抽了两下,胸腔里囤满腾腾恼怒。 这该死的无耻女人。行为浪荡,思想龌龊,何止不配为后,根本就是不配为女子。 与范统的怒气滔天相反,路映夕怀着愉悦的心情回到凤栖宫,菱唇扬着一抹 笑。没想到这种言语的小把戏也能捉弄人。这位范大侠真是罕见的“奇才”。 不过,刚一跨进寝居,她唇角上扬的弧度就收了回来。 “皇后心情很好?”皇帝懒洋洋地倚在长榻上,斜眼看她。看样子已等了她 一会儿。 “皇上怎会在臣妾宫中?方才不见皇上用膳,不如臣妾现下命人炖盅参汤?” 她边殷切关怀,边在心中腹诽,他身为一国之君,不理朝政,跑她这里倒跑得勤, 叫外人知道,又要说她狐媚惑主了。 “不必了。”皇帝摆摆手,似随意地道,“朕折回的时候发现皇后已不在, 就来凤栖宫看看。” 路映夕暗暗皱眉,可要告知他,她与范统私下谈话?这却是有失礼数的事。 皇帝觑着她,勾起优美的薄唇,漫不经心说道:“皇后可要注意些了,近来 宫中盛传的流言,想来皇后亦有所耳闻。” 路映夕慢慢舒展开眉头,悠闲笑道:“皇上圣明,定知谣言止于智者。”听 皇帝的话意,显然是知道范统找她了。皇宫虽大,实则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吧? “话虽如此,终究人言可畏,皇后可要万事小心,切莫落人口实才好。”皇 帝语气柔缓,像是发自肺腑的关心。 “多谢皇上提醒,臣妾必当谨记于心。”路映夕从善如流,温声应道。 皇帝单手撑着软榻扶把,雍然起身,走近她,右手摊开于她面前,口气宛若 春风般温柔,“这支木簪,是朕少时亲手所雕,今日赠予皇后。” “谢皇上赏赐。”路映夕接过他手中的簪子,举起细看,心中不免一突。这 木簪手工十分精细,可见雕者之用心,约指粗的簪身上刻着几个小字——赠吾结 发妻。 她抬眸凝望他,一时无语。此木簪并不值钱,可是,他为何要送她?只因她 是他的皇后,或是他试图软化她的心?又或者,他当初雕这木簪时,早有意中人。 那夜他的几句低语,那句“爱,不得”,所指何人? 见她怔忡,皇帝唇边笑意更浓,取起她手里的簪子,为她插上,而后退开两 步,欣赏着道:“朕的手艺似乎还不错,皇后清丽绝伦,如此更显淡雅。” 她微笑,轻声开口,“皇上当初雕这支木簪时,就是想要送给将来的皇后吗?” “嗯。”皇帝颔首,目光不禁变得悠远,似在回忆那青葱少年时光,口中缓 缓道,“那时朕尚未登基,不知将来会是怎样的女子陪在朕身边。懵懂无知少年 时,心里难免有希冀,举案齐眉,执手结发。” 听至此,路映夕心中更加肯定,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子存在于皇帝的往昔岁月 里。她凝眸看着他,他如刀削般的脸庞俊美无俦,长眉入鬓,狭眸深邃,只是英 挺眉宇间已隐约染上几许疲倦风霜。若不细看,不会发觉,可她看得出,他的心 比他的年纪沧桑许多。 安静片刻,她接着他的话,低吟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皇帝淡淡笑起来,眉眼微弯,俊朗迷人。 路映夕亦笑,明眸澄澈,与他静静对望。 他和她都知道,这首诗的前两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她是在为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叹息,也是为他感叹。曾经的有情人,已另娶, 而那佳人,不知如今芳踪何在? 她忽然深深觉得,他和她是这样的相像,都是不得自由的人。也许正因为如 此,他才想要争取更大的权势和更巩固的江山,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枕无忧,拥 有多一些的自由。 相隔一步的距离,两人默默对视着,眼神皆是晶亮明耀,仿佛同样地能够穿 透人心。 可是,即便看透了,又如何?他与她,注定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