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盖老帽要出狱了。盖秀娘已经几天睡不着觉,备了香烟备烧酒,备了毛巾备香 皂,备了穿的备待的,半夜里也会爬起来寻思,不停地收拾了来收拾了去。盖秀从 没见她娘这样过。 “你就尽着手里的那几个钱抖搂吧!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全抖搂他一身上!瞅你 那样,没男人淡的!没他这二十年你不是照过!” 她娘一笤帚疙瘩抽过去:“没良心的东西,他不是你爹?” “甭给我说这个,我得着他当爹的什么好处?给我弄了个流氓恶霸的爹你还积 了德了!” “这是命,怨也没用!给我搭把手!跟个死人似的动也不动!”她娘要把她的 床往外搬。 “你是活人,又返青了不是……搬哪儿去?” “外屋!你爹回来总不能在一个屋!” “要搬你搬,凭什么我搬?他回来我就得搬?” 盖老帽从西北回了家。一去二十年,二十年之后的盖老帽已经是满目沧桑,只 有那颗秃脑袋越发地锃亮,只是少了那顶考究的帽子。盖老帽打从年轻就是一颗亮 晶晶的秃脑袋,毫发不生,讲究的是一顶帽子。冬天一顶高筒火狸鼠;夏天一片西 瓜皮,象征性地扣在头上。质地和色彩都是极其考究,这是属于盖老帽的气质,一 种霸气的象征。他的身材魁伟高大,远远地一点瓜皮,便叫人领略到他的威风。于 是盖老帽的绰号应声而起,这正应了一句俚语:“盖了帽”——无与伦比的意思。 盖老帽无人可比,令人闻风丧胆,那是他曾经的历史。他是昔日这里的一霸,霸街 霸市霸女人,如同上海滩的那个杜月笙。 叫人们出乎意外的是那并非是他的最后结局。就连盖老帽自己也没有想到,有 朝一日他还能够东山再起,拾起昔日的辉煌,尽管这辉煌已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 但毕竟他的帽子又极其地考究起来,不必再“破帽遮颜”了。这是后话。 盖老帽的出现叫盖秀娘颤抖不已唏嘘涕泪,二十多年的结发之妻在盖老帽的眼 里也已经凋零成一个枯萎的黄脸婆。盖秀娘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慌里慌张地 给盖老帽倒洗脸水,端茶递烟。 “秀呢?”盖老帽打量着里里外外。 她娘朝屋里喊:“秀,出来,出来见见你爹!”不见应声,她又说:“甭理她, 不是个东西!” 盖秀已经挑了帘子站出来,面无表情地逮了她爹看。入狱时不满周岁的闺女在 盖老帽的眼里已经成了一个丰满成熟的大姑娘。盖老帽潮湿了眼睛。 “秀,瞅爹给你带了什么?”盖老帽打开包袱,取出一路上给他闺女捎来的花 花绿绿。盖秀伸长了两眼瞅。 盖老帽看着他闺女的脸色,把桌上的东西往前推:“爹在里头,一时三刻地掐 着指头算,虚岁二十四了吧,有人家了吗?” 盖秀闻言拉长了脸:“没呢!等你回来给我找呢!” “闺女,你放心,爹出来了,爹一定把欠你的都给你补上!爹一定给你找个称 心如意的女婿!” 盖秀不屑:“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拿啥给我补?你不就肩头子上扛着一张 嘴回来了吗?我打从学迈步就跟着我娘学讨饭,敢打狗的时候就是我领着我娘讨, 我们可丢了讨饭棍还没几天呢!你回来还不是多了一跟讨饭棍?” “闺女,你是不知道你爹的能耐,你爹要没两下子那也蹲不了这些年的大狱不 是?” “我是不知道你的能耐,我一托生就烙上你祖宗三代的大印了!蹲大狱你还蹲 出功臣来了!还给我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你知道你有多臭不?” “知道知道!哎呦到底是我闺女,嘴皮子跟爹一样!你放心,风水轮流转,明 年到我家!你爹我要是不翻身我就不用熬这二十多年的大狱了!” 盖秀抱了她爹给她的见面礼扔在外屋床头上,二十年的积怨冰消雪化,连她自 己都觉得快了点,盖家二十多年里没男人,突然之间出现的这个男人的呵护叫她有 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盖秀明白了她娘的感受,心甘情愿地让出了里屋。 然而没出三天盖秀就又发作了,隔了半截薄薄门帘的里屋每天夜里闹出的动静 叫她忍无可忍,敲了床帮子骂街:“狗改不了吃屎!跑回来下蛋呢你?我把丑话说 前头:四十好几的老婆子抱窝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屋里的盖老帽伏在她娘的身上诧异:“你这是给我生的个什么东西,啊?” 她娘回答:“什么秧子结什么瓜,你闺女!” 不管盖秀多么不情愿,她娘还是开了怀,肚子一日一日地大,而且大的出奇。 盖秀瞅见她娘的腰身就止不住地怨气冲天:“这二十年没下蛋逮着了不是?还说要 找补我呢,还说要给我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蒙谁呢!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叫我 给你养了老婆再养孩子!拿我当成冤大头了!” 盖老帽忍无可忍:“妈啦个巴子的二十年不回来就多出个管家婆来!管天管地 你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不下蛋哪来的你?老子不下蛋,坐他妈二十多年的大 狱熬什么?你非得叫老子断子绝孙?你他娘的趁早给我嫁人!滚的越远越好!” 盖秀撒了泼:“我滚?姓盖的你看清了,这房就没你一片瓦!找人不找人这家 都是我的!我走哪儿我带哪儿!有本事领着你的老婆孩子滚!除了门后头的打狗棍 你甭想拿我一根线!” 盖秀娘孩子落地却是双胞胎——俩丫头片子。盖秀讥讽:“瞅见没,一个丫头 片子不够,还俩!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哪,你这二十年的大狱算是白蹲了!” 盖老帽瞅着他俩丫头片子,两眼发绿,幽幽地说:“白蹲不了,我这儿子非有 不可!” “那就接着下!当心你的身子骨,甭折进去!” 盖老帽不遗余力。盖秀娘肚子又大起来。盖老帽一边祈祷,一边开始寻寻觅觅, 他怀着一个梦想,一个二十年来都丢不掉的梦想。黄天浩土,盖秀娘终于给他弥补 回来一脉盖氏男儿。儿女绕膝,黄脸婆交了差,从此再不开怀。 盖老帽三世单传。他不相信自己那稀少的毛发预示着他命中无子。在他所染指 过的青楼红粉中,他相信他撒下了数不清的血性男儿,跟他一样的英俊魁梧,可惜 都付诸东流。二十多岁锒铛入狱,共产党的大牢将他繁衍子嗣的大好时光白白流逝。 盖老帽处心积虑弥补回来的这个儿子却明显地带有他的牢灾之气,落地的那一声啼 哭便像一只癞猫,有气无力,此后在他娘的怀里不停地生殃闹病,叫盖老帽不得不 担心他这老来子能否长大成人,更别说是继往开来重振家业了。 盖老帽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而且她的确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尽管红菱 把他的年令说小了两岁(他认定她是成心的),盖老帽相信这个二十多岁的儿子是 自己留下的。红菱是他破瓜的女子,从那一夜起他将她据为己有,并且很快为她赎 了身,远离市区置了一处房产金屋藏娇。自然这是瞒天过海,瞒过了爹娘老子结发 妻子。只可惜这红菱赎身不满一年,盖老帽便东窗事发,从此这青楼女子便销声匿 迹不见了踪迹。在盖老帽望眼欲穿感叹命运不济的那些日子里,他无数次地祷告红 菱能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他记得红菱是有了孕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她同样是瞒天过海地将她与盖老帽的关系捂了个严严实实,嫁到乡下一个鳏夫 的家里。如今那男人已经死了。 盖老帽跑了四十多里的山路在一个昏天黑地的傍晚见到了她。红菱在煤油灯下 坐着,一眨也不眨地瞧他。灯影里的盖老帽抬不起头来,他知道大西北二十多年的 风沙已经将他昔日的风采褪尽了。 “咋样?” “还好。”红菱木然地回答。 “我叫你吃苦了。” “没有。没人知道我是你的人。没人知道我做过青楼女。我得谢你,多亏那之 前你把我赎了出来。你一进去,我就跑回我姨家来了,叫她找个人,赶紧把我打发 了。所以,说不上是吃你的苦。” “也多亏有了那孩子。” “那孩子是刘家的。跟你没关系。” 他哑了口。“我、我想见见他。” 红菱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死了这个心吧!你见他?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不 怕他打断你的腿我还怕他打断我的腿!” 头回的相见令盖老帽沮丧。 叫盖老帽更气的是,他万万想不到他的闺女盯了他的梢。黑黢黢的灯影里他闺 女象鬼一样地探进了头。 “我说你怎么揣了一肚子的尿泡没地儿撒,敢情这边还藏着个情儿!这情儿还 给你下了一儿子!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跑这大老远来见她?瞅你那拉秧蛋子 活不长是不?我说你怎么狗咬干屎这么硬,外头还有个现成的!” 盖老帽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谁叫你跟我来的?” 盖秀挺身而上:“放谁娘个屁还不一定呢,没准就放你娘个屁!老不要脸的你 是狗改不了吃屎!怪道我娘说你这流氓恶霸的名声没白背!共产党把你改造了二十 多年也没治得了你这瘾,一出来就犯病!你是成心要二进宫!” “你、你个不要脸的……”盖老帽气得哆嗦。 “我不要脸?你也不瞅瞅我是谁的闺女!你把我一坐胎就注定了我不要脸!我 打一开眼认识的四个字就是‘流氓恶霸’!我打一开口就跟着我娘学讨饭!我要脸 我能活着看见你?” 她转身冲了红菱上下打量:“你可比我娘滋润多了,瞧你这小婆当的啊?连个 窑姐的名声都没落下,还捡了个儿子养老送终,骂名可都叫我们背了!” “各人有命,这你可怨不得我。”红菱悻悻地回嘴。“我就是背上他的骂名, 也是你背你的,我背我的,咱俩犯不了界!” “以前不犯界,那是你没赶上我的时运!要紧的是这以后别犯了界!”她抄起 红菱跟前的一个包,抖出一条紫红的羊绒围巾来。“瞅我爹这礼送的,弄来这么个 艳物他还当你是那二十年前的窑姐儿呢!这个围出去跟人怎么说?跟你儿子也没法 交代啊?” “那就你围吧。你爹的情我领了!”红菱起身要走。 “你可别光领我爹的情,我的情你也得领。”盖秀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不 想陪了我爹二进宫,就别叫我再逮着了,要不然,我可就立功赎罪,叫你这骚货挂 了破鞋跟着我爹游街示众!” “我不想陪了你爹二进宫,我还有儿子呢!他是我的命,我也是他的命,谁犯 了谁都不好!”红菱话里有话,软中带硬。“盖老帽,你都看见了,你就认命吧。 来时我就想明白了,不为别的,就为我那儿子,打死我也不会叫他知道我跟你的过 节。何况还有你这闺女。省省吧,这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 盖老帽给他闺女搅散了场子,憋了一肚子的窝囊灰心丧气地往回走。他的闺女 跟在身后,脖子上围着她爹送给红菱的见面礼。 “真是暖和,你这货是从哪儿弄来的?俩月前我就瞅见过,你以为你掖得严实 着呢,没我翻不出来的!要不是这货,我也想不起来盯你的稍子!弄这么个艳物不 给我你说你还能给谁?” “妈啦个巴子……”盖老帽恶狠狠地骂。 “你那窑姐是比我娘中看,不光是比我娘中看,还比我娘出息多了!屁颠儿屁 颠儿地跑了来你还当她为你守活寡呢,还当你是那昔日里的流氓恶霸,也不撒泡尿 照照你自己,脚跟上一窝子的拉秧蛋子自个养活不过来呢还瞅上人家啦!拿这么个 东西就想再搂回个老婆儿子?你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是流氓恶霸?我是流 氓恶霸他闺女!你活了二十多年戴上的帽子,我打一生下来就戴上了!我怕你?” 盖秀跟在她爹的腚后不依不饶。 “行行行行!祖奶奶,我服了你了!王八个犊子!这事回去甭跟你娘说,只要 你不说,我亏待不了你!” “你还怕我娘?我娘喝稀的拉稀的,她还能挡得了你?这么说吧,你要不是共 产党摁住了脑袋,三宫六院都塑起来了,我娘还不知排第几呢! “……你亏待不了我?哼,你都干吗了?两年拉仨蛋!叫我这二十七八的大闺 女怀里一个背上一个给你看孩子!抱出门去这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这还不过隐, 还得跑出来偷鸡摸狗?畜生还知道抱了窝得喂食,你只管下种不管养哪?” “王八个犊子我没养你养的?”盖老帽嘴里叽里咕噜不住地骂,直恨盖秀投错 了胎,这要是个儿子,这般的泼辣恶毒,他还愁什么? “我告诉你盖老帽,我没吃你一粒粮食活了二十八年,你现在的三间房一片地 儿可全都是我的!我不管你上哪个婊子的炕头,你不能把你的老婆孩子撂给我,叫 我当这乌龟王八蛋!” “妈啦个巴子老子不是你的生身父母?” “你生了我?你生了我你还有功?你盖家三辈子缺德都报我头上了!你要不生 我我还能投胎成个人!你生了我我就成了个阶下囚!我投谁的胎比不上投你的胎?” “行行行!小葱拌豆腐一物降一物,从今往后,我给你当孙子!祖奶奶成不?” 盖老帽顺手牵羊偷了人家两只鸡。爷儿俩到家已经天亮了。 “这是上哪儿去了,这时候才回来?”盖秀娘从仨孩子窝里爬起来埋怨。 “打野食呢!这不?”盖老帽一手拎了拧断脖子的两只鸡,一手拎了一捆子的 青菜萝卜。“往后,叫你们吃得饱喝得足!孩子再多我也养得起,大不了多起几趟 夜!” “你还是少起几趟夜,省得我跟着劳神!”盖秀的肩上也抗了个布袋,倒出半 口袋的红薯来。 “这咋还捎来个围巾?恁好看!” “我爹犒赏我的!”盖秀斜眼瞅她爹。 盖老帽知道,他要想和红菱重续旧情,首先必须打发了他的闺女盖秀。他知道, 盖秀一肚子的邪火是因为嫁不出去。而嫁不出去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泼出了名,一半 是因为背了他的黑锅。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