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现在要讲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应该明确一下,姚亮并 不一定确有其人,因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内一直跟着陆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 以来西藏工作啊。 不错,可以假设姚亮也来西藏了,是内地到西藏帮助工作的援藏教师,三年或 者五年。就这样说定了。读者已经知道陆高分在地区体委做干事工作。体委隔壁是 经计委大院,陆高有时到隔壁办一点杂事,他因此知道这院里有个非常漂亮的藏族 姑娘。他只知道她是这院子里的,至于她在哪个科室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不知道也没 打听过。我猜他是不好意思,一个小伙子没道理到一个地方就打听周围的漂亮姑娘。 陆高三十岁了,他平时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其实如果收拾打扮一下他是蛮漂亮的。 一米八十几的个子……我不在他的相貌上兜圈子了,不然读者肯定要认为这是个爱 情故事( 理由很明显:先有个漂亮姑娘,然后再说小伙子也蛮漂亮,不是么?)。声 明不是爱情故事。 姚亮有时到陆高单位来,也发现了她。 “我说那姑娘怎么那么白? 是你们体委的吗? 这么白的藏族姑娘我还是头一次 看见。你看那双耳环把耳唇都拉长了,准是翡翠的。听我姥姥说,好的翡翠耳环比 金的还贵重,我姥姥说……”随他姥姥说什么吧。 也算有缘份,经计委礼堂演电影,主任给经计委办公室打电话要了几张票,别 人都不在,只好由陆高去取一趟。正巧那姑娘在办公室。 “主任出去了。你有什么事么? ” “是这样,我是体委的,隔壁……”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大学生,你是来取票的。你坐嘛。” “呵,不了,你们主任……” “你从哪儿来? 他们说你是东北的。” “辽宁。你是藏族……同志? ” 她笑得可谓婉约了,点头首肯。 “你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我在北京读了七年书。你坐嘛。” 这时陆高来得及看清她细长的眉,她的鼻子尤其漂亮,看得出她是施过淡妆的。 她的头发束到头顶用一个很大的银发饰别住,使挂着绿耳环的小耳朵格外醒目。她 的确美,嘴巴很小,嘴唇也很薄。脖颈也是细细的长长的。她很瘦,加上过臀的紧 身雪青色毛外套和牛仔裤配衬,显得就格外瘦削。她话不多也庄重,可是陆高觉得 心慌,觉得她略凹的瞳仁里还有什么话要说。陆高觉出了自己的变态,觉到了过去 没有过的窘迫,他接过票告辞离去了。 有时候我们说某人漂亮;有时候也说某人比某人漂亮( 当然前提是后者必须公 认漂亮) ,这样说的时候容易引起争执,因为各人的审美标准不甚相同。比如张瑜、 陈冲、刘晓庆,到底谁最美? 五个人起码有三种结论。这藏族姑娘到底有多美陆高 也说不清,反正他觉得她够美的,他觉得比以上三位比另外一些演员都要美一些。 丛珊? 殷亭如? 真由美? 他想不好。他想也许她该当演员。 那以后他和她算认识了,如果走对面要碰额头的时候她准会款款一笑,他拿不 准她的会说话的瞳仁说的什么( 对不起? 你好?),他知道该有所反应就条件反射似 地点点头。 姚亮提议去看天葬,这没有说的。陆高看过一组天葬照片,六十几张,一男一 女两位老人。天葬是藏族独有的丧葬方式,很神圣。死去的人由亲属陪送到天葬台, 由天葬师在曙色到来之前把死者肢解成碎块( 包括骨头) ,然后点燃骨油引来鹰群 ;当第一线曦光照上山梁,死者已经由神鹰带上天庭了。这是庄严的再生仪式,是 对未来的坚定信心,是生命的礼赞。肢解尸身的过程是在天亮前进行的,照片不甚 清晰,然而还是可以看到被肢解的尸块内脏。正如医科学生第一次参加解剖尸体, 看了照片后有两天陆高吃东西就呕,不过仅两天就过去了。陆高知道自己和其他人 也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最终也都不免一死。陆高甚至想过自己死时也取这种仪式。 他不是相信关于上天的传说,但是他喜欢这样壮阔的想象,这充满想象的仪式本身 使他着迷。 他们说好了一道找台车去。天葬台在远郊山上,有十几里远,他们决定去。陆 高找本单位司机小何。小何也没看过天葬,一口应承。可是主任给陆高派下差来, 陆高需要到拉萨去几天。他们说好了陆高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去天葬台。陆高出差来 回正好一星期,这星期中发生了一件事,那位姑娘遇车祸死了。 那是个一般性车祸,司机酒后开车。小何说她脸全烂了,血肉模糊;小何说她 是爱国人士大贵族巴朗的女儿,她和父母亲七七年由挪威回国的,她在北京读书也 是刚刚毕业。 经计委明天为她开追悼会。 晚上姚亮来了,他们去找小何。 “明天还去吗? ” “不是说好了么? 怎么不去? ” “去要起早。小何,你把车弄好。” “我睡你这吧,省得一早来回跑了。” “那就早点睡。” “睡吧,早点躺下。” “我有闹表,我叫你们。四点半起来。” 开始下雨了,他们都没睡着就下雨了。西藏的夏季气候有一个特点,通常都是 白天晴夜里下雨,早上起来空气洗涤一新。 “那姑娘死了,你听说了? ” “听说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 “要是别人死了,我不会多想。” “想什么? ” “想她不应该死。别人都能死,可她就不能,她不应该死。她死的时候我听说 了,我没到肇事现场去,我不想看她死时的样子。” “怎么回事? ” “你说我爱她了? 没有。她太美了,她的美和我和人们拉开了距离,她成了一 种象征。就像花朵、雄鹰、大海、雪山这些东西一样代表着某种精神上的东西。美 丽的姑娘比任何别人都更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价值和意 义。这么说有点抽象,我有时就觉得因为姑娘们,特别是因为那些漂亮姑娘人类才 生气勃勃地延续和发展……” “睡吧睡吧,明天要起大早呢。” “我忘了你刚出差回来,你累了。” 陆高觉得好像睡着的时候,姚亮又开口了。 “你睡了么? 我想起件事,大概追悼会没有和遗体告别的节目吧。她是藏族, 说不定明天早上我们赶上的是她的天葬呢,你睡了? ”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经计委的追悼会刚刚散场,陆高不知为什么想要到灵堂去 看看,礼堂布置成灵堂。人们已经离去,陆高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她的带笑靥 的放大照片挂在舞台正中墙上,舞台上下摆满花圈挽帐。 灵堂自有一种肃穆气氛,陆高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哀伤的情绪。昨晚睡前姚亮的 话留下了重量。陆高走近照片,照片放得很大很大,大约是24时吧。她活灵灵地看 着他,他竞感觉不到她已经死了。照片效果很好,明暗适度层次分明,而且她表情 极其自然,几乎还原了她和陆高唯一一次对话时的真切神情。细长又圆润的颈项, 线条清隽的嘴角,跟耳朵比起来略嫌大些的耳坠,好看的鼻翼微张着,特别是那双 凹陷的眸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像有话要说。她就这么看着他。他从挽联上知道她叫央 金。西藏成千上万的女孩子女人都叫这个名字。 他累了,他要回去换换衣服,擦擦身洗洗脚,最好用热水烫烫脚然后钻被窝睡 上一觉。这天是星期天,公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