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刚才说我不想回内地,不仅仅是因为我要完成这个剧本( 剧本当然要完成) , 我还有另一些原因。今天你们来了我很高兴,想讲一点从来没对人讲的关于我自己 的事。不是爱情故事,我没有爱情故事好讲。 我小时候喜欢听神话故事,大概人小时候都喜欢吧。大一点了就不再喜欢,以 为那是专门编出来给孩子们听的,是大人为了哄孩子顺口胡诌出来的。后来搞创作 看了些文学理论方面的书,又把这些神话归人民间文学类,认为这是广大劳动人民 在劳动之余创作的,是人们对善恶是非的褒贬好憎,是对生活理想化的概括和向往。 我们生活在科学时代,神话这个概念对我们是过于遥远了。 刚从内地来西藏的人,来旅游的外国人,他们到西藏觉得什么都新鲜;磕长头 的,转经的,供奉酥油和钱的,八角街的小贩诵经人。布达拉山脚下凿石片经的匠 人,山上岩石雕出的巨大着色神祗,寺院喇嘛金顶,牦牛,五颜六色的经幡,沐浴 节赛马节,一下子说不完。来的人围观、照像煞有介事( 恐怕你们也一样) ,须知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这里的人们千百年来就一直这样生活着。外来的人觉得新 鲜,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和他们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在这里见到了小时候在神话 故事里听到的那些已经太遥远的回忆。他们无法理解,然而他们觉得有趣,好像这 里是迪斯尼乐园中某个仿古的城堡。不是谁都能亲眼看到回忆的。 听说我们国家要在西安搞一个唐城,在那里开酒馆旅店茶肆的人都穿唐朝衣服, 街道房屋也一律照唐代式样兴建。这是从开辟旅游区的角度考虑;西安附近名胜古 迹居全国之首,一个仿唐的旅游城会给国家收入大量外汇。 尽管穿上唐代服装住进唐代式样的建筑,唐城的居民仍然是现代人,和你我一 样;可这里不一样。我在藏多半辈子了,我就不是这里的人;虽然我会讲藏语,能 和藏胞一样喝酥油茶、抓糌粑、喝青稞酒,虽然我的肤色晒得和他们一样黑红,我 仍然不是这里的人。我这么说不是我不爱这里和这里的藏胞,我爱他们,我到死也 不会离开他们,不会离开这里。我说我不是;我也不止一次和朋友们一起朝拜,一 起供奉;我没有磕过长头,如果需要磕我同样会磕。我说我不是,因为我不能像他 们一样去理解生活。那些对我来说是一种形式,我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他们在其 中理解的和体会到的我只能猜测,只能用理性和该死的逻辑法则去推断,我们和他 们——这里的人们——最大限度的接近也不过如此。可是我们自以为聪明文明,以 为他们蠢笨原始需要我们拯救开导。 你们可以在黄昏到拉萨八角街去,加入转经的行列:你们可以左顾右盼看一看 穿着皮藏袍的,穿着人民服的,穿着袈裟的人们。他们旁若无人,个个充满信心大 步向前,一圈两圈三圈。你会觉得自己空虚无聊,吃饱没事干到这里东张西望,你 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跟你们说的这些都是我直接经历 过的。 美国人为印第安人搞了一些保留地,这些保留地成了以活人为实物的文史博物 馆。这里——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上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我的一百八十万同胞在走进 了社会主义的同时——在走进科学和文明的同时,以他们独有的方式仍然生活在自 己的神话世界。他们用自来水( 城镇) ,穿胶鞋,开汽车,喝四川白酒,随着录音 机的电子乐曲跳舞,在电视前看到中国和世界的大事小情。 这些使我想到,光从习俗( 形式) 上尊重他们是不够的;我爱他们,要真正理 解他们,我就要走进他们那个世界。你们知道,除了说他们本身的生活整个是一个 神话时代,他们日常生活也是和神话传奇密不可分的。神话不是他们生活的点缀, 而是他们的生活自身,是他们存在的理由和基础,他们因此是藏族而不是别的什么。 美国在哪? 除了地理和物质的差异,它和世界其他民族有什么两样呢,没有。( 请 原谅在这段文字里用了诡辩术——作者注) 。 ( 作者又注——在一篇小说中这样长篇大论地发感慨是很讨厌的,可是既然已 经发了,作者自己也不想收回来,下不为例吧。) 春天的时候我到阿里去了一个月,我跟着一个地质小队的车到了西藏西部的无 人区。巧了,那里也是冈底斯山脉的延伸区域。像往常一样我在小队安营扎寨之后 离开地质队员们( 他们有他们的工作) ,背着干粮睡袋往西去。我带了指南针望远 镜和一支旧驳壳枪。 这里地理情况比较复杂,有草地,有绵亘远至千里的大山脉,有沙漠,也有干 涸了的沼泽地。第一天没遇到人,也没发现人留下的踪迹,如果第二天还没有人迹 我就要回头了。我的给养只够四天用的。第二天仍然没有人迹,但是我来到一个不 大的小湖泊旁边,这真是天不绝我。我先试着尝了湖水,是淡水,温温的淡水。我 走累了,天也黑下来,我找了块不长草的沙窝安顿下来。我不打算点火;这里只有 枯草,我不能一夜不睡守着火堆添草。我的睡袋挺不错的,是朋友送的抗美援朝战 利品。 看白天出太阳挺暖和的,到了夜间气温仍然在零下二十度上下,我索性整个钻 进睡袋,把出入口的拉链拉合。睡了一觉我起身解手,突然发现身上沉甸甸地压了 好多东西,我拉开拉链时湿乎乎的雪团灌了满脸,是下雪了。我抖抖脑袋钻出来, 埋下头解手。等我抬起头,我一下惊呆了。 雪已经停了一些时候,满地素白色,空间很亮,可以看出去很远。不远处的湖 面竟像沸水一样腾起老高的白气。天是暗蓝色的,没有月亮,星星又低又密;白气 柱向上似乎接到了星星,袅袅腾腾向上浮动着。我相信这景致从没有人看见过,我 甚至不相信我就站在这景致跟前。这是一条通向蓝色夜幕的路,是连接着星星的通 道。 我以我所剩无几的白头发向你们起誓,那条通道就在我跟前,那天晚上,在那 个地图上也没标出的小湖畔,我就这样像个傻孩子似的站了许多时候。我没有向湖 泊走近,我怕那是海市蜃楼,走近就消失了。 后来我重又钻进睡袋,这次我把头露在外面,看着星星一闪一闪地眨动,我没 做梦就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直到嘎嘎的野鸭群把我吵醒。这时我知道我可以不必 往回去了,我起身后打了两只肥肥的黄鸭。 鸭群只在湖边嬉水,湖心仍然蒸腾着白色的水汽。我为昨天夜里的激动感到好 笑,这不过是个温泉湖。在地热源非常丰富的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小温泉湖何止一 个呢,可夜里我简直像到了天堂。天气晴朗无风,太阳很快使气温上升,半尺厚的 春雪到中午时已经融化得不留一点痕迹,渗入沙质草滩了。 第四天中午我走到了那个巨大羊头所在的沼泽边缘,不能再向前了,我站的地 方离它大约三四百米。我沿着沼泽边缘走,试图寻找一条哪怕是能够稍稍接近它一 点的途径,我失败了。没有任何一条可以接近它的路。 我是前一天晚上发现它的,当时暗红色的夕阳正缓慢地向地平线滑去。它的剪 影意外地印到已经不再刺眼的巨大的落日上,我用望远镜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模模 糊糊地知道那是个平地兀立而起的什么东西。 那是个巨大的羊头,两只巨角都已经折断了,凭着几百米外的目测,我估计它 有二十几米高。用我的五倍望远镜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它是石质,表面蚀剥得很厉 害。 开始我想到的,这是尊石雕。 不对。如果是石雕,它是怎么移到这里来的呢? 就体积说它有几千吨,而周围 没有大块的石料来源,这里又是沼泽地,它位于沼泽地里面几百米。这是一。第二, 在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偶像中还从来没有以羊头塑雕的,况且又是这样规模巨大的雕 像。第三,望远镜可以清楚看到羊头的各部分比例是合理的精细的,形象酷肖,下 颏淹没在积水的沼泽里。我们知道东方的绘画和雕塑都是写意传神的,只有西方古 代美术艺术品才是写实的,莫非这是尊希腊石雕? 第四……第五……它肯定不是石 雕。 这个结论有了,马上也就有了另一结论。 它是史前生物,是什么恐龙吧,也许可以叫它羊角龙吧? 最遗憾的是我没带相 机,没有留下这个珍贵的印象。我说了没有人相信,地质小队的不信,其他人也不 信。我神经出毛病了,我得了狂想症。这是我自己的诊断。 我曾经给有关部门写了信,没有回音。 那么我也不再认真,当玩笑当故事说说而已。可是穷布呢? 穷布也得了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