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何过来推醒陆高,陆高看表整四点半。 外面淅淅沥沥,听声音雨没有停。陆高穿好衣服又推醒姚亮,姚亮先是迷迷糊 糊嘟嚷着“谁呀……干什么……”,随即一下坐起来。 “几点啦? 还好嘛,来得及。好长时间没起过早啦,起早真不是滋味。哎,你 什么时候起来的? 去叫小何一下吧,他准还睡呢。” 陆高推门出去。雨不大,天还阴得黑漆漆的,要等段时间眼睛才能适应。小何 在大门前开锁,那台北京吉普就停在大门边。 “哎! 哎! 还下雨呢? 陆高。” 陆高不吭声。姚亮该懂得这是深夜,别人都在睡觉。他总算穿好出来了,陆高 进屋里关了灯。小何轻轰油门把车开出城区。 他们三个人都没去过天葬台,只知道在西山。姚亮的学校在西郊,姚亮指挥汽 车走大道先接近西山脚下。车灯一闪一闪的,雨丝断断续续地闪烁,很美。到了山 脚汽车离开大路,沿着一条贴近山岩的小路向北去。山路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车走 得很慢。过了一小片藏式房子以后路不清晰了,好像上了一片长着稀疏茅草的碱滩。 姚亮借着灯光给小何打气。 “大方向没错,开吧。没有路也没有太大的沟,往前开没问题。好像再往前一 段就差不多啦。反正我们沿着山脚走,又没有岔路不会走错。” 大方向是没有错。车灯照出前面是一道陡坡,好像往左右两侧延伸很远,没法 绕过去。姚亮自告奋勇冒雨下车探路,他一溜小跑上了坡顶,发傻地在雨里站了好 一阵。他回过身对着汽车沮丧地摇着手。那是一道水渠干线。 怎么办? 也许前面不远就是了。那么可以弃车步行走去。干渠是有单板桥的, 过单人没问题。可是谁知道前面多远才到地方呢? 从这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离天亮 也不过两小时了,总不至于现在人还没来。小何是司机,他不放心车。现在已经五 点了。 “这样吧,我们回到城区先往北去,然后有路再向西拐,那样就可以绕过这道 水渠了。来回二十多里,小车跑用不了二十分钟。你们看呢? ” 只好这样了。他们又上公路的时候,车灯照出迎面来的一群穿红戴绿的人。雨 又大了。 “是旅游的,是港客。他们准是也要去看天葬的。停下,我去问问他们,他们 有向导。” 他们没有向导,而且他们都没带雨具。他们十来个人都穿的羽绒服,已经看出 差不多都淋透了。他们事先没有联系,他们和我们都还不知道天葬是不许外人围观 的。他们步行,可以过去。这里距市区十一里,他们怕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的 车往回开到市区。 陆高看看表,姚亮骂了声倒霉。 雨夜气温很低。小何问他俩是否回去取件棉衣,陆高说算啦。他不愿再次惊动 邻里。这次刚出市区过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小何瞄见岔路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东 西,他停下车。他和姚亮一起朝那黑乎乎的暗影走过去。 “不是醉鬼吧? 要不是哪个车压人了? ” 小何说着给自己的话吓住了,姚亮不管一直朝前去。姚亮回头告诉小何是个麻 袋包。小何也到跟前来了,两个人都不想伸手解开封口的绳子,陆高那边又按起喇 叭。 “走吧,回去。抓紧赶路吧。” “是呵,天大概快亮了。” 再开车时谁都不说话。车向北然后向西,这是一条简易公路。雨没有停下来的 趋势,时大时小,雨刷在车前窗玻璃上不停地来去。有对开的拖拉机,双方都熄了 大灯礼让。前面是同向的一辆拖拉机,小何按喇叭要路。路很窄对方没法让路,小 何只好自认晦气,跟在拖拉机后面慢吞吞地爬。陆高姚亮蜷缩在后排,昏昏欲睡。 车里温度很低,他们都没穿棉衣。 小何低低的声音喊他们。 “哎,哎,你们看前面车上——” 吉普车灯透过雨帘照出前面拖拉机挂车的轮廓。上面有三个人披着东西背靠在 前车帮坐着,大约是脸朝着车灯照去的方向,也就是说和吉普车里的三个人对面。 因为雨大,他们又都披着东西,车里的人看不清车上人的脸。 “你们说他们能不能是去天葬的? ” “谁知道? 真够冷的。” “我看了他们好一阵,右边那两个人一会动一动,左边角上那个一直没动过一 下。你们说能不能是死人? 刚刚你们都迷糊着,我一个人都有点害怕了,我才叫你 们也看看。” “别吓唬自己啦。哪有那么巧的? ” 陆高想的是睡前姚亮那句话。能否真碰上肢解她呢? 要真是她,还要不要看呢 ?什么都是可能的。一星期前,你可曾想过她会死么?好多事情都难以预料。小何说 那可能是去天葬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然它有什么必要冒雨赶夜路呢? 西藏生活节奏慢,开车运 货完全不必冒这么大的雨,况且又是夜路。那么如果是去天葬的,又为什么不可能 是她呢? 时间上也差不了许多。那么如果是她,还要不要去看呢? 姚亮说得对,看 一个前不久还是活灵灵的美丽姑娘死了,看着这个大自然完美的造物在钝刀分割下 变成一堆碎肉,那准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陆高一边假设前面车上左角的人是她, 一边也决定了如果这样就不再看。 姚亮和小何还在有兴致地观察分析。 “等着前车过沟时你细看,车头爬坡时正好拖车向后倾斜,我把车停下来你细 看。” “下沟啦——哎上沟啦,停下呀! 嗳! 观察仍然没有确定的结果,分析却有了进展;拖拉机向偏左方向拐上一条小路, 那是天葬台的大致方向。这下小何很有几分得意。 “我怎么说的? 我看就是去天葬的,这下可以肯定左边的是死人了。这么长时 间,又颠又挨雨淋,你看他( 她) 动过一下吗? ” “不管怎么说我不信。人死了可以平放在车厢板上,有什么必要让他( 她) 坐 着? 还有死人能坐得那么老实吗? 人死就打挺了,根本坐不住,况且车又那么颠来 颠去的。” “可以把他( 她) 固定一下嘛。” “怎么固定? 你以为死者亲属会同意把人勒上几道绳子? 你也不想想……” 作为旁观者,陆高觉得有意思。各执一端是人的天性,他们争来吵去,其实连 他们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说服对方的那番推理。他们和他一样,不过都在猜测 罢了。任何谜底无非都只有两种可能,正确的或错误的。谁对没有把握的事抱绝对 的信心呢? 相信没有谁。不过各执一端也并非是什么坏事,人们开动脑筋,为自己 在争辩中占上风把各种有益于己的可能性都摆出来,争辩到最后虽然没有说服对方, 事情倒也完全清楚了。另外争一争吵一吵也痛快,刚才不就使姚亮小何忘记喊冷了 嘛。 车开始爬山路了,其间还过了一道铺满砾石的浅水沟。这时可以看到前面半山 上点起了一堆火。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天还没亮,人还没到,一切都来得及。看来 他们运气不坏。 有一点还不可心,天还下着雨。他们看天葬时要给雨淋湿的,他们穿得不多, 天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