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里原来就有一个关于顿珠顿月兄弟的故事,人们把这个故事排成藏戏。顿珠, 顿月,这实在是两个很美的名字。不过那故事是很久远了,久远到连年龄最大的老 人都说这故事是听曾相父讲来的。 我不知道凡人是否也可以转世,不过这对双胞胎确实也叫顿珠和顿月。有一点 可以冒昧肯定,这对兄弟都不可能当国王;也许这就是所谓天意吧。顿珠是个牧羊 人。开汽车的叫顿月,是弟弟,大约比顿珠小一个小时。 不像其他双胞胎,两兄弟完全是两副模样——顿珠是名副其实的哥哥,高身材 大块头,褐紫色的大脸盘像刚用刀子削成半成品的石雕头像;顿月纤巧精细,和哥 哥恰成对照,头顶也只抵到顿珠颈上的桃核珠串底下。 开始顿月和哥哥一样,也是个牧羊的小伙子。他爱笑爱动,他的羊子也显得比 哥哥的羊有活力。人们常常可以在西山的峭壁上看到他的红帽子,看到红帽子跟前 像蛆虫一样蠕动着的并不很白的羊群。西山上多巨石,也有分布不匀的点点绿色, 是柳树和小片草坪。西山只有羊才能走的羊路。总之顿月是个活泼爱动的小伙子, 他没有硕大的体魄,但他很灵活,也很结实,还会唱歌,而且唱得非常好听。 终于有一天,顿月找顿珠说起悄悄话了。 “我要去当兵了。” “跟阿妈说了? ” “我想,我想……” 他们坐的地方离帐篷并不远。旁边就是羊栏,他们躺着,身下是冻得硬硬的干 草地。顿月还是坐起来。 “我想……哥,你说阿妈能让我走吗? ” 他根本不在乎顿珠怎样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边想边说。 “我想不能,阿妈不能让我走。我想她准不让我走。” 他似乎满有把握,可他又突然捣了顿珠一拳,“你说呢,哥? ” “不管怎么说你得告诉阿妈一声。” “阿妈准不让我走,我知道她不会让我走的。可是我一定得走。我想出去看看, 到内地各地去走一走。到成都,到西安,到北京和上海,我还想看看海。” “那你跟阿妈说吧。” “我还想学点手艺,我想开汽车。我最想开汽车了;小时候就想。要是能开汽 车,我就把什么地方都跑遍。我一定把车开到日喀则,开到黑河,开到拉萨,也开 到山南和昌都,当然要跑遍咱们整个阿里。” “你什么时候跟阿妈说呢? ” “我还要在晚间开着车灯追黄羊。我记得九岁那年坐郭班长的车,现在想起来 还觉得够味儿。就在南边那片草甸子上那群黄羊有十几只;车灯一照到它们,它们 就伸直脖子机伶伶的,等到开到近处它们才跑。真怪,它们一直跑不拐弯;郭班长 说它们是沿着汽车灯光照亮的方向,它们不愿跑进黑暗;这下它们就倒霉了。那天 晚上,我们轧了五只羊子,真带劲! ” “你明天跟阿妈说吧,慢慢说……” “那时候你就不用背柴草了。我可以用车把你带到西边有林子的地方,在那里 砍满满一车树枝回来。我在西山顶上可以看到西边那片林子;太远了,看不清楚, 只看到黑森森的一大片。还可以看到神湖的水在阳光下的闪亮。我真看到了,我保 证那是片大林子,有的是树枝和干树叶。那时候我一定把你带去,拉满满一车柴草 回来,足够阿妈烧一整个冬天的。那样你就再也用不着背了,也用不着捡牛粪了。 哥,那样你不高兴吗? ” “我高兴。跟阿妈说的时候慢慢来,别着急。别让阿妈着急。” “到时候我把尼姆也接去。那时她阿爸准同意她嫁给我了,你说呢? 她阿爸早 就说了,要把尼姆嫁给一个开汽车的,尼姆说她阿爸说话算话的——你说呢,哥? 尼姆爱我,可她还是听她阿爸的;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学开汽车。我能去开汽车, 就能把尼姆娶到家里了。” “阿妈也喜欢尼姆,你跟阿妈说,她准会高兴的。不过说的时候要注意……” “我还要给尼姆家里拉柴草。她阿爸想的就是这个。我得给她家拉,不过说心 里话我真不情愿。我不喜欢她阿爸。真不情愿。哥,你知道不情愿我也得拉,不然 尼姆会不高兴的。我不愿意做尼姆不高兴的事,我愿意她高兴。” “你打算怎么和阿妈说呢? 阿妈喜欢你,喜欢听你唱歌,你走了阿妈会想你的。” “那样我可以看很多歌舞了。你记得么,那次歌舞团来演出,我跟着他们跑了 三百多里路,连续看了七场演出。要不是他们走远了我还会跟着他们的。看了七遍 我还是没看够,他们演得太好了。他们就住在拉萨,住在冈底斯山的那一面。以后 我可以常去拉萨看他们演出了,开上车就去了。听说拉萨有好几个歌舞团呢! 还有 藏戏团,还有曲艺队,还有话剧团。我每场演出都去看。哥,我也带你去看……我 忘了你不爱看演出,那我就带你去看电影,到拉萨看电影。听说拉萨每天每天都放 电影呐。你挺喜欢看电影的。” “顿月,你知道我不会唱歌。阿妈年轻的时候就爱唱。现在她老了就只爱听你 唱了。” “哥,我真后悔没把中学读完,中学里学的地理课我全忘了。这下我要到各处 去了,要是把地理课学好就好了。可惜我没读完,读过的又都忘了。唉! 我只知道 成都、西安、北京和上海,还有格尔木,剩下的全忘光了。我一直想看看海是什么 样子,听说比玛旁雍神湖还大,比整个草原还大,一眼看不到边呢。听说用机器开 动的大船一个月也走不到头呢。我太想看看大海了。哥,你就一点都不想么? ” “我想。可是阿妈呢? 阿妈会想你的。” “阿妈会想我的,我也会想阿妈的。” “阿妈会哭的,阿妈肯定会常常掉泪。” “我知道。”顿月说,“我知道。” 牧羊犬不出声音地走过来,插到兄弟两个中间,懂事地蜷伏下来。说不上是不 希望狗听他们谈话,还是该谈的都谈了,顿月再没有继续他的憧憬,顿珠也不再追 问弟弟什么时候跟妈妈谈怎么谈。星星在头上慢慢移动位置,羊皮藏袍给夜露沾得 湿漉漉的了。他们没有手表,但是他们知道天快亮了。 这个晚上弟弟顿月显然有些兴奋,平时他和哥哥顿珠一样并不多话;不同的只 是他爱唱牧歌,而且唱得好听。 另一个晚上,来了电影放映队,大家都去看电影了。这次坐到羊栏附近的是顿 月和尼姆姑娘。寒星寒月,天更清冷了,他们长久不说一句话。顿月其实不是个饶 舌的小伙子。 尼姆难得晚间出来一次,阿爸不让。阿爸不能不让她出来看电影。阿爸自己也 看电影。那么尼姆就出来了,来到顿月身边。两天后顿月就要动身走了。 顿月把新发的军用皮大衣披到尼姆身上,尼姆还是禁不住发抖,就是顿月搂紧 她也仍然抖个不停。电影散场还早,阿妈和顿珠回来还早,他和尼姆还是钻到帐篷 里去了。顿月伸手摸火柴要点酥油灯,尼姆把他抱住了。结果帐篷里一直黑着,而 且一直没有声音。 读者们一定猜到了,顿月如愿以偿,当了汽车兵。顿月当然是唱着歌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