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附近百里牧区,有许多关于顿珠的各种各样的传说。顿珠这个老实巴脚的牧 羊汉子,居然成了这里的传奇式人物。 乡亲们都知道,老寡妇曲珍为了供小儿子顿月读书,和大儿子顿珠吃了不少苦。 现在小儿子出去了,还当了连长,曲珍没有白白吃苦受累。隔上两个月她可以收到 儿子的汇款。乡亲们还知道顿月是个开汽车的连长。 又开汽车,又当连长,顿月真是个有出息的。乡亲们都说早就看出小伙子有出 息。 那么顿珠呢? 这个不识字的汉子,这个高大壮健又很少作声的汉子。也许这是 不可思议的,然而乡亲们异口同声地作证,说他的确没读到书,他从小就拽着羊尾 巴跟着羊群跑,他没有阿爸。阿爸是个过路汉子,阿爸只留给阿妈一夜温存和这一 对双胞胎。连阿妈也记不得阿爸的样子了,阿妈只记得他左面颊上有条寸把长的刀 疤。阿妈说他是个打铁的。 说是顿珠和他的羊群曾经失踪了一个月,说是那以后顿珠就成了说唱艺人,他 开始给乡亲们说唱《格萨尔王传》了。这是一部堪称世界最长的藏族英雄史诗,据 研究学者们说,全部《格萨尔王传》有一千万或者几千万行。没读过一天书的牧羊 汉子顿珠开始说唱这部英雄史诗了。这件事真的那么不可思议吗? 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顿珠和他的羊群误入神地,顿珠不知怎么就睡了,是睡 在一块又平又大的巨石上( 这个细节很要紧,请注意) 。周围有很好的草场,也有 很多野花。总之是块神地,像神山、神湖、神鹰和神鱼一样,传说带有藏民族特有 的美丽的神话色彩。他睡了。 然后他醒了,羊群还在安闲地吃草。他用手肘支起身子,浑身倦怠地茫然四顾, 这时他发现这地方他没来过,从来没有。不过这里是天然的好牧场,水草丰饶,环 境也美。 太阳还高,他不着急,他想让羊群多吃一阵,而且他倦得要命。他又躺下来了。 这次顿珠没有睡,没有睡意了。天像格外高远,空气显现出一种罕见的透明质,就 像连续多天阴霾霉雨之后那样的清朗和透明。也有白云,丝丝片片的,宛如撕烂的 哈达。他饿了,把手伸进腰间的糌粑口袋,把捏成团团的糌粑往嘴里大团地塞。那 个黑点划过云片,径直朝下落,越来越大。是鹰把他当成了一具腐尸。转眼间鹰就 扎到他的脸上了。顿珠猛坐起来,顺势拔出尺把长的藏刀。鹰给惊起,变线飞开了。 云片更薄更烂,逐渐淡化了;鹰重又变成黑流星或快或慢在天空上划过。天蓝得叫 人惊奇。 顿珠起身到一处水泊,用两手掬了几捧清水喝,然后拍拍肚皮,好痛快呵! 他 突然想唱点什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开始唱了。过去总是顿月在唱,他从不应 和,默默干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听,他从来没有所表示,兴趣——还是没 兴趣? 这一次是他在唱了。他只是想唱,想不停地唱下去,而且——他在唱着格萨尔, 唱着关于格萨尔的传奇故事。他毫不惊奇( 这一点就足以使那些熟悉的人们惊奇了 ),仿佛他原就从师多年学唱这部恢宏的民族史诗。更使人们惊奇的,是他竟然对人 们的疑问反而惊奇。他不能理解人们何以这样大惊小怪。在他看来,唱格萨尔王是 他最自然不过的举动了。他为什么不唱,为什么不能唱呢? 人们为什么要问是谁教 他的呢? 谁教过你吸吮乳头么? 当乡亲和母亲说他失踪了一个月时,顿珠觉得像痴人说梦。阿妈怎么啦? 还有 乡亲们? 阿妈瘦了,瘦得脱了相,这简直不像真的。早上出去的时候,他的糌粑口 袋是阿妈给装的,阿妈笑盈盈的,阿妈好健康啊! 顺心顺气,有两个好儿子的幸福 的阿妈啊! 可是现在。 另有一些不那么流行的说法。 顿珠顿月的阿爸是个打铁的流浪说唱艺人——他的真传骨血传给了双胞胎的母 亲,顿珠是得了阿爸的真传,是天生天成的。这种说法倒似乎有一点现代科学—— 遗传工程学——的味道,只是仍然是一种超验主义哲学的思想方法。看得出,多数 人是宁可相信神话的,虽然神话中更多唯心或唯灵的成分,但是它美。这类传说显 然不宜掺杂太多的唯理成分。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凡此种种传说都付之一笑。他们有比较令人信服的解释, 说这不过是艺人自己为渲染民族史诗和其自身的神秘而故意编出这许多奥秘的,说 汉族无法理解藏民族那种与宗教、神话以及迷信杂揉在一起的崇尚神秘事物的原始 意识;说藏民族天生就是产生优美神话的民族,正如他们天生崇尚各种精美的雕饰 ——镂银藏刀;金玉耳环、戒指;各种珍宝、桃核、骨刻的珠串;多种头饰、发辫 ;多种服饰;织花地毯、卡垫,不一而足! 反正顿珠自己知道。他知道这是否神话;他知道自己是个铁匠的儿子;他还知 道自己怎么就唱起了格萨尔王。他虽然不懂哲学及其五花八门的概念,但他会唱, 会唱这部世界最长的藏族的英雄史诗。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后面 自然还有关于顿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