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霞落燕园(1) 霞落燕园 北京大学各住宅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朗润、蔚秀、镜春、畅春,无不引 起满眼芳菲和意致疏远的联想。而燕南园只是个地理方位,说明在燕园南端而已。 这个住宅区很小,共有十六栋房屋,约一半在五十年代初已分隔供两家居住," 文革" 前这里住户约二十家。六十三号校长住宅自马寅初先生因过早提出人口问 题而迁走后,很长时间都空着。西北角的小楼则是党委统战部办公室,据说还是 冰心前辈举行" 第一次宴会" 的地方。有一个游戏场,设秋千、跷板、沙坑等物。 不过那时这里的子女辈多已在青年,忙着工作和改造,很少有闲情逸致来游戏。 每栋房屋照原来设计各有特点,如五十六号遍植樱花,春来如雪。周培源先 生在此居住多年,我曾戏称之为周家花园,以与樱桃沟争胜。五十四号有大树桃 花,从楼上倚窗而望,几乎可以伸手攀折,不过桃花映照的不是红颜,而是白发。 六十一号的藤萝架依房屋形势搭成斜坡,紫色的花朵逐渐高起,直上楼台。随着 时光流逝,各种花木减了许多。藤萝架已毁,桃树已斫,樱花也稀落多了。这几 年万物复苏,有余力的人家都注意绿化,种些植物,却总是不时被修理下水道、 铺设暖气管等工程毁去。施工的沟成年累月不填,各种器械也成年累月堆放,高 高低低,颇有些惊险意味。 这只不过是最表面的变化。迁来这里已是第三十四个春天了。三十四年,可 以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做出辉煌事业的一辈子。三十四年,婴儿已过而立,中年 重逢花甲。老人则不得不撒手另换世界了。燕南园里,几乎每一栋房屋都经历了 丧事。 最先离去的是汤用彤先生。我们是紧邻。六四年的一天,他和我的父亲同往 《人民日报》开会批判胡适先生,回来车到家门,他忽然说这是到了哪里,找不 到自己的家。那便是中风先兆了。不久逝世。记得曾见一介兄从后角门进来,臂 上挂着一根手杖。我当时想,汤先生再也用不着它了。以后在院中散步,眼前常 浮现老人矮胖的身材,团团的笑脸。那时觉得死亡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 文化大革命" 初始,一张大字报杀害了物理系饶毓泰先生,他在五十一号 住处投缳身亡。数年后翦伯赞先生夫妇同时自尽,在六十四号。他们是" 文革" 中奉命搬进燕南园的。那时自杀的事时有所闻,记得还看过一个消息,题目是刹 住自杀风,心里着实觉得惨。不过夫妇能同心走此绝路,一生到最后还有一同赴 死的知己,人世间仿佛还有一点温馨。 七七年我自己的母亲去世后,死亡不再是遥远的了,而是重重地压在心上, 却又让人觉得空落落,难于填补。虽然对死亡已渐熟悉,后来得知魏建功先生在 一次手术中意外地去世时,还很惊诧。魏家迁进那座曾经空了许久的六十三号院, 是在七十年代初,但那时它已是个大杂院了。魏太太王碧书曾和我的母亲说起, 魏先生对她说过,解放以来经过多少次运动,想着这回可能不会有什么大错了, 不想更错! 当时两位老太太不胜慨叹的情景,宛在目前。 六十五号哲学系郑昕先生,后迁来的东语系马坚先生和抱病多年的老住户历 史系齐思和先生俱以疾终。八二年父亲和我从美国回来不久,我的弟弟去世,在 悲苦忙乱之余忽然得知五十二号黄子卿先生也去世了。黄先生除是化学家外,还 擅长旧体诗,有唐人韵味。老一代专家的修养,实非后辈所能企及。 女植物学家吴素萱先生原在北大,后调植物所工作,一直没有搬家。七十年 代末期我进城开会,常与她同路。她每天六点半到公共汽车站,非常准时。我常 把校园里的植物向她请教,她都认真回答,一点不以门外汉的愚蠢为可笑。她病 逝后约半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张她在看显微镜的照片。当时传为奇谈。不 过我想,这倒是这些先生们总的写照。九泉之下,所想的也是那点学问。 冯定同志是老干部,和先生们不同。在五十五号住了几十年,受批判也有几 十年了。他有句名言:" 无错不当检讨的英雄。" 不管这是针对谁的,我认为这 是一句好话,一句有骨气的话。如果我们党内能有坚持原则不随声附和的空气, 党风民风何至于此! 听说一个小偷到他家破窗而入行窃,翻了半天才发现有人坐 在屋中,连忙仓皇逃走,冯定对他说:" 下回请你从门里进来。" 这位老同志在 久病备受折磨之后去世了。到他为止,燕南园向人世告别的" 户主" 已有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