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霞落燕园(2) 但上天还需要学者。一九八六年五月六日,朱光潜先生与世长辞。 朱家在" 文革" 后期从燕东园迁来,与人合住了原统战部小楼。那时燕南园 已约有八十余户人家。兴建了一座公厕,可谓" 文革" 中的新生事物,现在又经 翻修,成为园中最显眼的建筑。朱家也曾一度享用它。据朱太太奚今吾说,雨雪 时先由家人扫出小路,老人再打着伞出来。令人庆幸的是北京晴天多。以后大家 生活渐趋安定,便常见一位瘦小老人在校园中活动,早上举着手杖小跑,下午在 体育馆前后慢走。我以为老先生们大都像我父亲一样,耳目失其聪明,未必认得 我,不料他还记得,还知道些我的近况,不免暗自惭愧。 我没有上过朱先生的课,来往也不多。一九六○年十月我调往《世界文学》 编辑部,评论方面任务之一是发表古典文艺理论。我们组到的第一篇稿子是朱先 生摘译的莱辛名著《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原书十六万字,朱先生摘译了 两万多字,发表在六○年十二月《世界文学》上。记得朱先生在译后记中论及莱 辛提出的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在诗里却哀号的问题。他用了化美为媚 的说法。并曾对我说用" 媚" 字译charming最合适。媚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 不只有外貌的形状,还有内心的精神。" 回头一笑百媚生" ,那" 生" 字多么好 ! 我一直记得这话。六一年下半年他又为我们选译了一组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 艺理论,都极精彩。两次译文的译后记都不长,可是都不只有材料上的帮助,且 有见地。朱先生曾把文学批评分为四类,以导师自居、以法官自命、重考据和重 在自己感受的印象派批评。他主张后者。这种批评不掉书袋,却需要极高的欣赏 水平,需要洞见。我看现在《读书》杂志上有些文章颇有此意。 也不记得为什么,有一次追随许多老先生到香山,一个办事人自言自语:" 这么多文曲星!" 我便接着想,用满天云锦形容是否合适,满天云锦是由一片片 霞彩组成的。不过那时只顾欣赏山的颜色,没有多注意人的活动。在玉华山庄一 带观赏之余,我说我还从未上过" 鬼见愁" 呢,很想爬一爬。朱先生正坐在路边 石头上,忽然说,他也想爬上" 鬼见愁" 。那年他该是近七十了,步履仍很矫健。 当时因时间关系,不能走开,还说以后再来。香山红叶的霞彩变换了二十多回, 我始终没有一偿登" 鬼见愁" 的夙愿,也许以后真会去一次,只是永不能陪同朱 先生一起登临了。 " 文革" 后期政协有时放电影,大家同车前往。记得一次演了一部大概名为 《万紫千红》的纪录片,有些民间歌舞。回来时朱先生很高兴,说:" 这是中国 的艺术,很美!" 他说话的神气那样天真。他对生活充满了浓厚的感情和活泼泼 的兴趣,也只有如此情浓的人,才能在生活里发现美,才有资格谈论美。正如他 早年一篇讲人生艺术化的文章所说,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如季札挂剑夷 齐采薇这种严肃的态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又是情趣丰富的生活。 要在生活中寻求趣味,不能只与蝇蛆争温饱。记得他曾与他的学生澳籍学者陈兆 华去看莎士比亚的一个剧,回来要不到出租车。陈兆华为此不平,曾投书《人民 日报》。老先生潇洒地认为,看到了莎剧怎样辛苦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