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霞落燕园(3) 朱先生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便和青年人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批青年 人已变为中年而接近老年了,我想他还有真正的青年朋友。这是毕生从事教育的 老先生之福。就朱先生来说,其中必有奚先生内助之功,因为这需要精力、时间。 他们曾要我把新出的书带到澳洲给陈兆华,带到社科院外文所给他的得意门生朱 虹。他的学生们也都对他怀着深厚的感情。朱虹现在还怪我得知朱先生病危竟不 给她打电话。 然而生活的重心、兴趣的焦点都集中在工作上,时刻想着的都是各自的那点 学问,这似乎是老先生们的共性。他们紧紧抓住不多了的时间,拼命吐出自己的 丝,而且不断要使这丝更亮更美。有人送来一本澳大利亚人写的美学书,托我请 朱先生看看值得译否。我知道老先生们的时间何等宝贵,实不忍打扰,又不好从 我这儿驳回,便拿书去试一试。不料他很感兴趣,连声让放下,他愿意看。看看 人家有怎样的说法,看看是否对我国美学界有益。据说康有为曾有议论,他的学 问在二十九岁时已臻成熟,以后不再求改。有的老先生寿开九秩,学问仍和六十 年前一样,不趋时尚固然难得,然而六十年不再吸收新东西,这六十年又有何用? 朱先生不是这样。他总在寻求,总在吸收,有执著也有变化。而在执著与变化之 间,自有分寸。 老先生们常住医院,我在省视老父时如有哪位在,便去看望。一次朱先生恰 住隔壁,推门进去时,见他正拿着稿子卧读。我说:" 不准看了。拿着也累,看 也累!"便取过稿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接受了管制。若是自己家人,他大概要发脾 气的。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啊。他要用力吐他的丝,用力把他那片霞彩照亮 些。 奚先生说,朱先生一年前患脑血栓后脾气很不好。他常以为房间中哪一处放 着他的稿子,但实际没有,便烦恼得不得了。在香港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那天, 他忽然不肯出席,要一个人呆着,好容易才劝得去了。一位一生寻求美、研究美、 以美为生的学者在老和病的障碍中的痛苦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他现在再没有 寻求的不安和遗失的烦恼了。 文成待发,又传来王力先生仙逝的消息。与王家在昆明龙头村便曾是邻居, 燕南园中对门而居也已三十年了。三十年风风雨雨,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父亲 九十大寿时,王先生和王太太夏蔚霞曾来祝贺,他们还去向朱先生告别,怎么就 忽然一病不起!王先生一生无党无派,遗命夫妇合葬,墓碑上要刻他八○年写的 赠内诗。中有句云:" 七省奔波逃? 狁,一灯如豆伴凄凉。""今日桑榆晚景好, 共祈百岁老鸳鸯。" 可见其固守纯真之情,不予纷扰。各家老人转往万安公墓相 候的渐多,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只有祷念龙虫并雕斋主人安息。 十六栋房屋已有十二户主人离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是不会断的。他们都是 一缕光辉的霞彩,又组成了绚烂的大片云锦,照耀过又消失,像万物消长一样。 霞彩天天消去,但是次日还会生出。在东方,也在西方,还在青年学子的双颊上。 1986年5 月 原载《中国作家》1986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