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1)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 本来以为有些事是永不会忘记的。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竟然不只少了 当时那种泉喷潮涌的感情,事情也渐渐模糊了。写这文章,原拟以六六年某月某 日为题的,自己记不得,便去问人。有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不愿再触动心灵的 创伤;有人说,当时连一个字也不敢写,如何记得。于是只好用这样冗长的一个 题目。 不是为了忘却,却渐渐要忘却了。不免惊恐。 文字,能捕捉多少当时的情景?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 文化大革命" 已开始约三个月了。当时的人,分为 革命群众和牛鬼蛇神两大阵营,革命群众斗人,牛鬼蛇神被斗。斗人的人为了提 高斗争技术,各单位间互相串连观摩,钻研怎样把牛鬼蛇神斗倒斗臭斗垮,就像 钻研某种技术,要有发明创造一样。这年春天,我曾在卞之琳先生指导下读一些 卡夫卡的作品,被斗时便常想卡君的小说《在流放地》,那杀人机器也是经过精 心钻研制成的。 当时的哲学社会科学部大概是仅次于北大清华的" 文革" 先进单位,每天来 看大字报的人如赶集一般。院中一个大席棚,是练兵习武之所,常常有斗争会。 各研究所的牛鬼蛇神,除在本所被斗外,还常被揪到席棚中,接受批判和喷气式 等简易刑法。 那时两派已兴。两派都去找中央领导同志做靠山。一次在一张小字报上看见 一派访某领导同志的记录。那位领导说,你们是学部的?你们都是研究什么的? 我为这句话暗自笑了半天。" 你们都是研究什么的?" 我在心中回答:" 杀人! 都是研究杀人的!" 这样想,是因我是斗争对象,若属于相反的那一类,大概我 也会" 研究" ,因为那是任务。 斗争形式不断发展,这也是研究的结果罢。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 文学研究所主办了一次批判何其芳的大会,学部大部分" 牛鬼蛇神" 出席陪斗。 大会在吉祥剧院举行。头一天发票,票不敷发,有的难友没有得到。会后才 知,不让参加,实在是很大的" 照顾" 和" 保护" 。 那天很热。记得我穿着短袖衬衫,坐在剧场的左后方。场中人很快坐满,除 了学部的群众,还有北大、作协的人来取经助阵。 不记得哪位主持会。不记得也好。 何其芳在几位革命者的押解下,走出台来,垂头站在台上。他身穿七零八落 的纸衣,手持一面木牌,牌上大书三个黑字:何其臭! " 打倒何其芳!""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 声势吓人。 何其芳开始检讨。没有说几句,便有人按头。总嫌他弯腰不够深,直把他按 得跪在地下。他努力挣扎,都起不来。 " 我有错,我有错——" 他的四川话在剧场(应该说是刑场)中颤抖。 " 何其臭" 的牌子掉了,他爬着捡起来,仍跪在地下。 直到现在,我认为,还是没有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超过其芳同志的那 一篇。直到现在,中、外两个文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仍在怀念他的领导与教诲。 而那美丽的《画梦录》,又是怎样地感染着我呵! 这样的人,跪在地下! 把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和组织工作才能集于一身的人 跪在地下! 他不停地在说,我有错,我有错! " 文革" 开始时,便在批判何其芳了。开过好几次所谓的党员大会,吸收群 众参加。他似乎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当时谁又了解自己的处境! ) ,仍在据理力 争,滔滔而辩。有一个系背带的瘦高个儿,把他推搡了几次。我当时坐在门边, 和一位以温良恭俭让著称的同事小声议论:" 为什么推人?太不尊重人了! 我们 站起来说!"但我们没有站起来说。我们腼腆,不习惯当众讲话,我们太懦怯! 那 位同事还说,得学着说话辩论,不然被坏人掌了权怎么办! 其实真理不是愈辩愈 明,理早铸好了,铸成一个个通红的罪名,不断地烫在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