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水仙辞(2) " 我答应过了。" 她说。是的,她答应过了。她答应过的事,小至剪报,大 至关系到身家性命,她是要做到的,哪怕那允诺在冥暗之中,从来无人知晓。 我们曾一起翻译《缪塞诗选》,其实是她翻译,我只润饰文字而已。白天工 作很忙,晚上常译到很晚。我嫌她太拘泥,她嫌我太自由,有时为了一个字,要 争论很久。我说译诗不能太认真,因为诗本不能译。她说诗人就是认真的,译诗 的人更要认真。那本小书印得不多,经过那动荡的年月,我连一本也没有留得下。 绝版的书不可再得了。眼看新书一天天多起来,我指望着更好的译本。她还在业 余翻译了法国长篇小说《保尔和维绮妮》,未得出版。近见报上有这部小说翻译 出版的消息,想来她也会觉得安慰的。 她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事业,那点译文也和她一样不复存在了。她从不曾想 要有出类拔萃的成就,只是认真地、清白地过完了她的一生。她在人生的职责里, 是个尽职的教师、科员、妻子、母亲和朋友。在到处是暗礁险滩的生活的路上, 要做到尽职谈何容易! 我想她是做到了。她做到了她尽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但是 很少要求回报。她是这样淡泊。人们都赞水仙的淡泊,它的生命所需不过一盆清 水。其实在那块茎里,已经积蓄足够的养料了。人的灵魂所能积蓄的养料,其丰 富有时是更难想象的罢。 现在又有水仙在案头了。我不免回想与她分手的时候。记得是? 莱到干校那 年,有人从外地辗转带来两头水仙,养在漏网的白瓷盆里。她走的那天,已经透 出嫩芽了。当时两边屋里都凌乱不堪,只有绿芽白盆、清水和红石子,似乎还在 正常秩序之中。 我们都不说话,心知她这一去归期难卜。当时每个人都不知自己明天会变成 什么,去干校后命运更不可测。但也没有想到眼前就是永诀。让她回来收拾东西 的时间很短,她还想为在重病中的我做一碗汤,仅只是一碗汤而已,但是来不及 了。她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用两块布兜着,便去上车。仲草草替她扎紧,提了 送她。我知道她那时担心的是我的病体,怕难见面。我倚在枕上想,我只要活着, 总会有见面的一天。她临走时进房来看着水仙,说了一句" 别忘了换水" ,便转 身出去。从窗中见她笑着摆摆手。然后大门呀的一声,她走了。 那竟是最后一面! 那永诀的笑容留下了,留在我心底。是她,她先走了。这 些年我不常想到她。最初是不愿意想,后来也就自然地把往事封埋。世事变迁, 旧交散尽,也很少人谈起她这样平常的人。她自己,从来是不愿占什么位置的, 哪怕在别人心中。若知道我写这篇文字,一定认为很不必,还要拉扯水仙,甚至 会觉得滑稽罢。但我隔了这许多年,又在自己案头看见了水仙,是不能不写下几 行的。 尽管她希望住在遗忘之乡,我知道记住她的不只我一人,我不只记住她那永 诀的笑容,也记住要管好眼前的水仙花。换水、洗石子,用红带拢住那从清水中 长起来的叶茎。 ? 莱姓陈,原籍福建,正是盛产水仙花的地方。 1982年1 月 原载《天津日报》文艺双月刊1982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