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燕园树寻(1) 燕园树寻 燕园的树何必寻?无论园中哪个角落,都是满眼装不下的绿。这当然是春夏 的时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属,仍然绿着,虽不鲜亮,却很沉着。落叶树木剩了 杈桠枝条,各种姿态,也是看不尽的。 先从自家院里说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 三松堂" 命名的由来,也因" 三 松堂" 而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来的学者常爱观赏一番,然后在树下留影。三松 中的两株十分高大,超过屋顶,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处折弯,作九十度角, 像个很大的伞柄。撒开来的松枝如同两把别致的大伞,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 第三株大概种类不同,长不高,在花墙边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黄山的迎客松。 地锦的条蔓从花墙上爬过来,挂在它身上。秋来时,好像挂着几条红缎带,两只 白猫喜欢抓弄摇曳的叶子,在松树周围跑来跑去,有时一下子蹿上树顶,坐定了, 低头认真地观察世界。 若从下面抬头看,天空是一块图案,被松枝划分为小块的美丽的图案。由于 松的接引,好像离地近多了。常有人说,在这里做气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树换气, 益寿延年。我相信这话,可总未开始。 后园有一株老槐树,比松树还要高大," 文革" 中成为尺蠖寄居之所。它们 结成很大的网,拦住人们去路,勉强走过,便赢得十几条绿莹莹的小生物在鬓发 间,衣领里。最可恶的是它们侵略成性,从窗隙爬进屋里,不时吓人一跳。我们 求药无门,乃从根本着手,多次申请除去这树,未获批准。后来忍无可忍。密谋 要向它下毒手了,幸亏人们忽然从" 阶级斗争" 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注意一点改 善自身的生活环境,才使密谋不必付诸实现。打过几次药后,那绿虫便绝迹。我 们真有点" 解放" 的感觉。 老槐树下,如今是一畦月季,还有一圆形木架,爬满了金银花。老槐树让阳 光从枝叶间漏下,形成" 花阴凉" ,保护它的小邻居,因为尺蠖的关系,我对" 窝主" 心怀不满,不大想它的功绩。甚至不大想它其实也是被侵略和被损害的。 不过不管我怎样想,现在一块写明" 古树" 的小牌钉在树身,更是动不得了。 院中还有一棵大栾树,枝繁叶茂,恰在我窗前。从窗中望不到树顶。每有大 风,树枝晃动起来,真觉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有点像坐在船上。这树开小黄花, 春夏之交,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的头顶,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还有不少野蜂在树 旁筑窝,后来都知趣地避开了。夏天的树,挂满浅绿色的小灯笼,是花变的。以 后就变黄了,坠落了。满院子除了落叶还有小灯笼,扫不胜扫。专司打扫院子的 老头曾形容说,这树真霸道。后来他下世了,几个接班人也跟着去了,后继无人, 只好由它霸道去。看来人是熬不过树的。 出得自家院门,树木不可胜数,可说的也很多,只能略拣几棵了。临湖轩前 面的两株白皮松,是很壮观的。它们有石砌的底座,显得格外尊贵。树身挺直, 树皮呈灰白色。北边的一株在根处便分杈,两条树干相并相依,似可谓之连理。 南边的一株树身粗壮,在高处分杈。两树的枝叶都比较收拢,树顶不太大,好像 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为饱经沧桑,只有沉默。 俄文楼前有一株元宝枫,北面小山下有几树黄栌,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园 中枫树很多,数这一株最大,两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黄栌一年一度焕彩蒸霞,使 这一带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辉煌的钢琴协奏曲。 若讲到一个种类的树,不是一株树,杨柳值得一提。杨柳极为普通,因为太 普通了,人们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几个荷塘边遍植杨柳,我乃朝夕 得见。见它们在春寒料峭时发出嫩黄的枝条,直到立冬以后还拂动着;见它们伴 着娇黄的迎春、火红的榆叶梅度过春天的热烈,由着夏日的知了在枝头喧闹。然 后又陪衬着秋天的绚丽,直到一切扮演完毕。不管湖水是丰满还是低落,是清明 还是糊涂,柳枝总在水面低回宛转,依依不舍。" 杨柳岸,晓风残月" ,岸上有 柳,才显出风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们常集体作为陪衬,实在是 忠于职守,不想出风头的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