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三松堂断忆(1) 三松堂断忆 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这时,也是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我还计划在向阳的草地上铺出一小块 砖地,以便把轮椅推上去,让父亲在浓重的树阴中得一小片阳光。因为父亲身体 渐弱,忙于延医取药,竟没有来得及建设。九月底,父亲进了医院,我在整天奔 忙之余,还不时望一望那片草地,总不能想象老人再不能回来,回来享受我为他 安排的一切。 哲学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总算圆满,学术成就和他从事的教育 事业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见到了时代的变化,生活上有女儿侍奉,诸事不 用操心,能在哲学的清纯世界中自得其乐。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国哲学史新 编》,八十岁才开始写,许多人担心他写不完,他居然写完了。他是拼着性命支 撑着,他一定要写完这部书。 在父亲的最后几年里,经常住医院,八九年下半年起更为频繁。一次是十一 月十一日午夜,父亲突然发作心绞痛,外子蔡仲德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 将他抬上救护车。他躺在担架上,我坐在旁边,数着脉搏。夜很静,车子一路尖 叫着驶向医院。好在他的医疗待遇很好,每次住院都很顺利。一切安排妥当后, 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我俯身为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时,他疲倦地用力说:" 小 女,你太累了!""小女" 这乳名几十年不曾有人叫了。" 我不累" 我说,勉强忍 住了眼泪。说不累是假的,然而比起担心和不安,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几天,父亲又一次不负我们的劳累和担心,平安回家了。我们笑说:" 又是一次惊险镜头。" 十二月初,他在家中度过九十四寿辰。也是他最后的寿辰。 这一天,民盟中央的几位负责人丁石孙等先生前来看望,老人很高兴,谈起一些 文艺杂感,还说,若能汇集成书,可题名为《余生札记》。 这余生太短促了。中国文化书院为他筹办了庆祝九十五寿辰的" 冯友兰哲学 思想国际研讨会" ,他没有来得及参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关心。 九○年初,父亲因眼前有幻象,又住医院。他常常喜欢自己背诵诗词,每住 医院,总要反复吟哦《古诗十九首》。有记不清的字,便要我们查对。" 青青陵 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 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一次医生来检 查后,他忽然对我说:" 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 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 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 我只能说:" 那不行,哪有 生病不治的呢!" 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 如泉涌。一种没有人能分担的孤单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