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三松堂断忆(2) 我们希望他快点写完《新编》,可又怕他写完。在住医院的间隙中,他终于 完成了这部书。亲友们都提醒他还有本《余生札记》呢。其实老人那时不只有文 艺杂感,又还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和哲学连在一起的。只是来不及了。 他没有力气再支撑了。 人们常问父亲有什么遗言。他在最后几天有时念及远在异国的儿子钟辽和惟 一的孙儿冯岱。他用力气说出的最后的关于哲学的话是:" 中国哲学将来要大放 光彩!" 他是这样爱中国、这样爱哲学。当时有李泽厚和陈来在侧。我觉得这句 话应该用大字写出来。 然后,终于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凄冷的夜晚,父亲那永远在思索的头脑进 入了永恒的休息。 作为父亲的女儿,而且是数十年都在他身边的女儿,在他晚年又身兼几大职 务,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照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 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 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是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 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 呆若木鸡" 。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 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往昆明,途经镇南关,父亲手臂触城墙而骨折。 金岳霖先生一次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 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 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 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 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 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他那时正是因为在思索, 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他的生命就是不断地思索,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顽强地 思考,不放弃思考。不能创造体系,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种思考。而且 在思考中总会冒出些新的想法来。他自我改造的愿望是真诚的,没有经历过二十 世纪中叶的变迁和六七十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自我改造的 愿望的。首先,一声"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促使了多少有智慧的人迈上走向炼狱 的历程。其次,知识分子前冠以资产阶级,位置固定了,任务便是改造,又怎知 自是之为是,自非之为非?第三,各种知识分子的处境也不尽相同,有居庙堂而 一切看得较为明白,有处林下而只能凭报纸和传达,也只能信报纸和传达。其感 受是不相同的。 幸亏有了新时期,人们知道还是自己的头脑最可信。父亲明确采取了不依傍 他人," 修辞立其诚" 的态度。我以为,这个诚字并不能与" 伪" 相对。需要提 出" 诚" ,需要提倡说真话,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