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三松堂断忆(3) 我想历史会对每一个人作出公允的、不带任何偏见的评价。历史不会忘记有 些微贡献的每一个人,而评价每一个人时,也不要忘记历史。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 考虑诸般琐事。而且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 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 我的祖母吴清芝太夫人,一位是我的母亲任载坤先生,还有一个便是我。一九八 二年,我随父亲访美,在机场上父亲做了一首打油诗:" 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 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 确实得有人料理俗务,才能 有纯粹的精神世界。近几年,每逢我的生日,父亲总要为我撰寿联。九○年夏, 他写最后一联,联云:" 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 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 父亲对女儿总是看得过高。" 双城" 指的是 我的长篇小说,第一卷《南渡记》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 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当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 料理饭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有的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 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 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 还有当饭桶的资格 " ;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 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父亲自奉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潇 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一九二六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 邓以蛰两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 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于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 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 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飘动,觉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 的,这仙气在于他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 人与天 地参" ,我不只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 三才者,天地人。 " 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 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 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落后的黄土高原。一九 八二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自强不息 到" 知其不可而为之" 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 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二十世纪。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 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