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三松堂断忆(4)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 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则一直送到大门, 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常 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和山西一位农民读者车恒茂老人就保持 了长期的通信,每索书必应之。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 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 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把人家的千言信万言书束之高阁,起初还感觉不 安,时间一久,则连不安也没有了。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会 伴随我进入坟墓的了。当晚,我们为父亲穿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 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 中国哲学将来会大放光彩" 。 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忍不住痛哭失声!仲扶着我,可我觉 得这样沉重的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 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 前说几句话。我怎样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得出来!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 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 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劈劈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 1991年9 月病中 原载《读书》199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