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福家庭 我一直认为海水就应该是蓝的,森林就应该是绿的,鸟儿就应该在天上飞, 鱼儿就应该在水里游,老师就应该比学生有学问,男人就应该让着女人,家庭应 该是和睦的,夫妻应该是相爱的,老人应该被尊敬,孩子应该受宠爱。 那是因为,我出生在一个特别幸福的家庭。 我敢说我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少有的模范夫妻。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 说他们是世界上少有的一对真心相爱的恩爱夫妻。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他们 吵架,也从来没见过他们红脸。他们的感情特别好。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当年的 物质生活不像现在这样丰富多彩,普通人家吃鸡多半只在逢年过节和特殊的场合。 而我们家杀鸡,必有一只鸡腿会放在我的小碗里,另一只鸡腿,老妈总是夹到老 爸的碗里,这已经成为惯例。只是,每到这时候,老爸就会趁老妈不注意,把那 只鸡腿又夹回到老妈碗里。你就看吧,这只鸡腿就像空中飞人一样被两人夹过来 让过去,最后肯定一分为二。即便这样,老爸也要把稍微大一点的那块让给老妈。 他们这样卿卿我我的场面我从小就看在眼里,我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相亲相爱的 父母。我以为白头偕老讲的就是他们,百年好合说的也是他们。是他们让我知道 了什么是真正的夫妻,他们的幸福生活就是我将来的人生目标。 我出生在G 城。那是中国南方的一个普通小城,非常之小,一辆自行车半天 就能转完整座城市。小城清洁而美丽,文物保护也很得力,到现在还有一些地方 保留着明清的庭院和青石板小径。幸运的是我家就在其中的一座小院里。那是我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据说他是一名朝廷的命官。严格说起来,这座宅子不过 是欧阳家的一处房产而已,这座城里还有一处更大的庭院,可惜,当年我太爷爷 为了表示跟共产党走的决心,解放后就把这两处房产和房产证一并献给了当地人 民政府。这些事都是后来听我堂伯父说的,据说我爷爷很早就参加了国民党,是 傅作义的部下。四九年北京和平起义后,他便留在了京城做官。当时我们家这一 支在小城已经没人了。文革期间爷爷遭迫害致死,老爸和他的两个姐弟分别下乡 插队,奶奶也被赶回了G 城原籍,而她老人家在文革结束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 回到北京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去,最后她是死在这座小院里。 话说回来,当年房子是献出去了,欧阳家的人也得生活也得有地方落脚住下, 政府便把这座小院拨了出来。这里不仅居住着我们一家人,堂伯父一家,另外还 有三家外姓人也各占着几间屋子。 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 在我们家里,女权占了上风,毕竟女众男寡,老妈自然成为一家之主。这可 不是说我老妈有多么厉害,实际上是我老爸谦恭儒雅,懂得让女人主内。老妈是 G 城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夸张一点说,G 城的年轻人有 一半是老妈接生的。老妈刚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是个事业型的优秀女性。她热爱 她的工作,经常加班加点,从不叫苦叫累。她性格刚毅,不肯媚俗,美丽得就像 雪山上圣洁的雪莲,有些可望而不可及。但实际上,她特别和蔼,特别善良,特 别有内涵。 老爸是G 城设计院的一名设计师。这座小城不少建筑都是我老爸设计或参与 设计的。老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十过半的人了,看着只有四十出头,模样 跟他的人品一样含蓄,就像橄榄可以长久地品味。他是老三届,曾经在东北插队, 也是文革恢复高考后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的第一批人。他修养好,待人宽厚, 最重要是对母亲那份深厚的感情。 老爸平时特别安静,在家不是看书就是看报,不像原来住我家对面的堂伯父, 就是我爷爷弟弟的儿子,一点不懂得男人沉默是金,总是絮叨。老爸在单位也很 低调,他设计了那么多房子,得了那么多大奖,可在分房子的时候一点都不踊跃, 一退再退,甘心把房子一次次地让给其他人。直到我上初二了,他才接受了单位 的最后一批分房。但是,他居然拿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跟堂伯父一家的二间破屋子 对换,让他们搬去新居。你说世界上有这么傻的人吗?话说回来,我也挺喜欢我 们一家住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小院。 在外人看来,我老爸沉默寡言得有些老实可欺,可当年有一件事一下就把大 家都震住了。那是高考放榜的时候。那年我们省进C 大的分数线是620 分,而放 榜时我的分数只有619 分,只差一分哪,一分之差就要与我的梦想擦肩而过。 我在羡慕声中长大,三岁就能认数,四岁就会识字,五岁能够写信,(不会 写的字用拼音)从小聪明过人,脸蛋也精致得像个洋娃娃,人见人夸。这些年, 除了与生俱来的婴儿肥,可以说我的生命近乎完美。这也直接造就了我那高处不 胜寒的志向——非要考上老爸的母校北京C 大。 当时我都快疯了,老妈也傻了眼,只有老爸沉得住气,他仔细问我考试经过, 又耐心帮我分析考试得分。最后发现问题就出在数学上。要说其它科目我没有太 大把握,可数学我有。我绝对清楚自己错了哪几道题,错在哪里,为什么错。只 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分数比原先少。要在平时少一分多一分我不在乎,可那 时候少一分就能要了我的命啊。 老爸不声不响去了高考办公室,接着又去了G 城教育局,最后据说都惊动了 省教育厅的领导。谁也没想到像老爸这样一贯谦让低调的人,愣是在万人之中把 我的卷子找了出来,让高考办重新判卷。结论是,我使用的方法跟标准答案不一 样,但用这种方法得出的答案同样正确。这么一来,峰回路转,我的分数由619 分一跃成为621 分。我终于被北京C 大录取了。 这件事一想起来我都感到后怕,如果没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老爸,很可能我 至今仍在悔恨中饮泣。我想说的是,在我心目中,老爸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我毫不掩饰地说,我深爱我的老爸。不言而喻,我找男朋友的标准会是什么了。 老爸的完美已经在我心目中根深蒂固,我无法不拿他跟其他人相比。 我跟方立民是在大二的时候认识。那天中午去学生食堂特别晚,平时排成长 龙的列队已经没了。我匆匆来到一个窗口对里面的卖饭阿姨说,要一个狮子头和 一份圆白菜。顺便说一下,我们学校食堂做的狮子头是我当年觉得最好吃的美味。 眼看卖饭阿姨走近长条台案,手还没伸出来呢,条案上放着的最后一份狮子 头就被旁边一个年轻服务员端了起来,咣地一下倒进一个白色搪瓷大碗里。那个 年轻服务员朝阿姨笑了一下,又把一盘炒油菜扣进同一个碗里。 当时我就失望地叫了一声。 卖饭阿姨端着一份圆白菜走回来问,怎么办?狮子头没了。我忍不住扭头朝 旁边的窗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羽绒服,脖子上挂着一条黑围巾的男生也朝 我看来。想必我脸上的表情特别难看,心里更是抱怨连连,没想到那个男孩突然 朝我笑道,哎,你也想买狮子头吧?要不给你,我还没动过呢。我立时喜出望外, 真的吗?他马上把碗送到我面前说,你拿着吧。 后来有些后悔,怎么忘了问人家的名字。可惜这个带有感激色彩的念头只是 稍微一闪,就像去了一趟卫生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一下又过了几个 月。那天看电影,同屋的刘妍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两张楼下的票。她让我跟她一起 坐。我们来到剧场时,离放映还差几分钟了。走到13排,座位上已经黑压压一片 人,我们必须从别人面前走过。 坐在最边上的男生主动站了起来,有礼貌地让我们进去。我突然发现这个人 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愣了一下,记忆终于苏醒,我立刻用手 做了个吃饭的动作,大概他也回忆起来我的脸,微笑着回应。这时候,剧场的灯 突然暗了下来,刘妍也在座位上急了。 等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广告片已经开始。刘妍小声问我,你认识他呀? 我说不认识。刘妍立刻不怀好意地望着我说,那你跟他在那里说什么呀?我说, 我跟他过去见过。刘妍马上就说,哟,看不出来,你跟他都认识。我赶紧解释, 我跟他真的只是见过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呢。刘妍故意朝后仰去,拉开距离望着 我说,真的?你真不知道他是谁?我说,真不知道。刘妍又靠近我神秘地说,他 叫方立民,工程系的高才生,是学生会的。 真的?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我承认我对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而且一想到这点就心惊肉跳。 原本是打算在大学埋头苦读将来成就一番事业。老爹老妈在送我离家时也一 再叮嘱不要过早谈恋爱。可是自从进了C 大,高考时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好像突 然断裂,似乎从心里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对得起父母的 养育之恩,对得起他们的殷切期望。 当年能进C 大纯属侥幸,多亏自己有自知之明,报了比较冷门的环境工程。 来校半年更是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学生。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大气污染防 治和固体废物处理,只是为了进C 大不得不委曲求全。一旦明白这一点,我就变 得务实起来,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里,要不就上网聊天、玩游戏、在BBS 发帖, 偶尔还逃课去逛街。我不再把心思都扑在学习上,更不想四年之后接着考研,甚 至连出国都没有兴趣。 即将毕业的同门师姐告诉我们:学什么并不重要,重要是毕业后什么地方要。 而我们系的金教授更是一个极好的反面教材,她名利双收却婚姻不幸,二十年前 离婚独身至今,脾气古怪得没人敢跟她接近。我可不想今后成为她那样有学问却 招人烦的老女人。 我的理想渐渐变得质朴而平庸,在北京有一份稳定工作,收入能过得去。找 个像我老爸那样懂得爱的男人。至于结婚以后嘛,当然要享受几年两人小世界。 根据当时的经济条件,在适当地点分期付款买套房子,不排除用家里援助付头款。 一方面大力支持丈夫的事业,同时保持相对独立的健全人格。最好生一男一女两 个孩子,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像我老爸老妈那样相亲相爱过一辈子。 那时候,系里也有男生约我,出去过一两次就被我谢绝了。我可以在其它方 面都没有追求,但总要允许我对男朋友稍微挑剔一点吧,毕竟我也算环境工程系 的一朵系花,尽管我们系不大。我认为既然自己在学业上不可能大有作为,大学 四年总得有所收获,而我的任务就是睁大眼睛,在校园里找一个如意郎君。好在 C 大都是人尖,可惜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多谢老天爷把方立民送来,这个礼物可 谓恰到好处。他腼腆含蓄,学业出色,重要是他为人行事都很低调,而这一点正 是老爸的精髓,也是我对男孩子看重的地方。 本打算电影散场时过去跟他打声招呼,顺便找机会交换宿舍的电话号码,结 果剧场灯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第三次跟他见面没隔几天,我们又在图书馆碰上了。这回我主动跟他打了招 呼。他似乎忙着离开,匆匆告诉我说过几天学校话剧社有演出,还给了我好几张 票。我问他你演吗?他笑说我哪有这种才能呀,也就是帮他们跑跑腿,做点后勤 工作。 演出那天,我特意把同宿舍的女生早早地拉去捧场,可是找了一圈,剧场里 没有他的影子。话剧社演出的是老舍的名作《茶馆》。没想到大幕拉开的时候, 第一个出现在舞台上说数来宝的人居然就是方立民,真让人大吃一惊。只是,方 立民的竹板有些生疏,当中还不慎掉在地上,引得全场轰堂大笑。 散场时,方立民终于出现在剧场门口,他远远跟我打了个招呼,我赶紧拉着 同宿舍的女生一起走过去。他说,谢谢你们啊!刘妍就问,哎,今天怎么是你演 大傻杨啊?方立民说,早上那个同学崴了脚,没法上台了,所以我被临时抓差顶 替他。嗨,也没排过练,台词都是现背的。我演得特傻吧?我们几个就说,挺好 的,挺好的,一点没看出来你是顶替的。刘妍又说,没想到你不光记忆过人,还 有演戏的才能哦。方立民马上否认,我纯属糊弄,滥竽充数。接着又问,你们是 哪个系的?刘妍马上看着我,又看看他,哎,你们不是见过三次吗?我急忙拽拽 刘妍,窘得脸都红了。方立民一下明白了,赶紧解释说,哦,我们是见过几次, 不过,还没有交换过名字呢。 从那时起,我跟方立民才算正式认识了。他大我两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的独生子女。父亲是普通机关干部,母亲是中学教师,家庭背景跟我基本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有半年就要毕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