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断章(1)
周乾左腿上的缝针还没拆去,一条暗紫色的伤疤匍匐于左大腿外侧,我知道他
又在替别人打黑市拳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景和椰林,一个
人抽烟,烟丝很轻地在微亮的火星里燃烧,像一片荒芜掉的庄稼。我背对着阳台,
蹲在地板上收拾昨晚的画,按照序列号排好,慢慢地看过来。画里的故事很亲切,
它顺着我的记忆一张一张地出现,这就是我的故事。来海岛后,每天我都要重复这
样的工作:看画、回忆、画画。时至今日,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故事没有画完。
我将下午从“隆家”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床上,空出塑料袋,把地板、
桌子、床头柜、厕所里的垃圾撸进去,然后完整地打包放在二楼楼梯口。楼下的两
个儿子刚刚回来,对房东说:“大伯上船了。”他们在楼梯口看我一眼,然后憋红
了脸迅速离开。我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衬衫刚及臀下。
我关上门,给自己加一条平脚裤,走进浴室开始洗衣服。
用手掌抹去浴镜上的水气,我的脸开始模糊地显露出来,脸颊颧骨处幽红的,
像初生的婴儿。突然,镜子里有郁的模样,他就站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我,不说
话。我紧握拳头,心跳加速,不停地喘气,猛地回过身子,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气。我再回头去看浴镜,却发现水气已经完全退去,只显现出一张逐渐粗糙
的脸,周围一切照旧。
郁常常就是这么出现的,然后突然消失。甚至我怀疑他像摆孺人那样,将灵魂
揉进浴室的水气里,在常温下可以如空气一般四处充盈。我像是可以抚摸到他,可
又什么都摸不着;他仿佛始终都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又什么都不是。我能像过
去那样,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可我却仍然还是找不到他,环顾四周,都没有郁的影
子。
那支只有郁知道号码的手机还在枕头下,无论去哪儿我都要贴着皮肤带着它,
有的时候它突然震动起来,我只有拚命地用枕头按着按着,不敢看一眼,因为往往
打开时显示的不过是系统消息。希望再到失望是向绝望靠拢的过程,在不停的希望,
失望里,最后到达绝望。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的磨折。
走去阳台晒衣服的时候,周乾还是靠在一面墙壁上安静地抽烟,他似乎站不住
的姿势,我在他的脸上看到完全模糊的神色。他不理会我,只是掉眼泪。突然这个
时候,我的心里凭生出一种疼惜,放下手里的塑料盆,我走过去,试图用手指将他
脸上的眼泪擦掉,可只是徒劳。这些液体慢慢地浸润我的手指,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我看到周乾微微抽动的嘴角,他的喉结在上下悬移,抽泣。
“为什么?”他咽了一口气,哽咽地问道:“郁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我低下眼垂,回答。
底楼院子里的木瓜藤攀得很结实,房东的大儿子正光着上身站在木瓜棚下,用
尼龙绳将藤蔓再扎紧些,可他的眼睛却望着我们。周乾闭上眼睛,不停地咽不顺畅
的呼吸,试图理顺它们,脸上的眼泪开始慢慢风干。突然,他停下来侧过头,伸手
搭住我的肩膀:“他爱你,不是么?”他的手心用了一些力,就像许或离开安福路
的那天一样,我的血液在皮肤下蛮横地被阻止,表面有些发烫。我将视线从木瓜藤
处收回来,无意与房东的大儿子做任何眼神的交流,兴许方才是心虚了,需要一处
可以聚焦的地方,不能失控。
肩膀上的疼痛随着温度升高的皮肤表面传来大脑感应,我仿佛还能听到肩胛骨
“咯勒咯勒”要断去的声音,岌岌可危。可我没有挣扎地逃开,只是抬起眼睛,看
着周乾,一动不动。他的眉宇间拱起几波褶皱,眼神愠怒,香烟还在我的肩膀上方
“兹兹”地燃烧着,烟丝燃断后,眨着火星落到瓷砖上,或者飞上我的耳朵,然后
迅速熄灭。我像是一只面朝火堆吸气的白鹅,瞬间便可以在无数的火星里窒息而死。
火星烫到皮肤的声音和皮肤下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一轻一潜,在
我耳膜上打下很好的乐章。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我觉得丹田里有一股酸意冒
上来,直冲鼻息。我低下眼睑努力地将鼻翼里兴起的酸顺着呼吸咽下,可它们还是
顺利地通过鼻腔窜入眼眶,在视网膜外的薰出厚厚一层眼泪。这一层液体将我眼里
的世界凸现出来,却又变得模糊。
“我不知道”,我挣扎开周乾的手臂,重复道。然后背过身去拿衣叉晒衣服。
“他的死,一定是因为你。”周乾右肩用力地从墙壁上弹起自己靠在墙上的身
体,狠狠地将手上几近燃尽的烟头弹出去。他的目标是木瓜棚下的房东儿子,可烟
头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平整的抛物线,闪着最后的火花崩落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虽然烟头没有中的,不过房东的大儿子还是感觉到了周乾的怒气,他很识相地背过
身体,自顾自地专心致志扎起木瓜藤。
周乾撇下我,走进浴室,开冷水洗头。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周乾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散打俱乐部里做教练,以此谋
生。偶尔他也会在入夜的时候,去地下拳场比赛,赚一些外快。这是这么多年来,
他固定的生活模式,居无定所地打散工,流浪。在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便将
他寄养给别人,只身离开东北,去上海投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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