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断章(2)
从小,周乾就被村里的人当作煞星对待,因为在他出世的那晚,村子被莫名的
一场满天大火夷为平地,所有的人不得不仓皇出逃。一路上,他们怀着恨意举着扁
担抽打他的母亲。在这种强压的气氛下,他的母亲发了疯,时好时坏,所以,更多
的人说,她是疯疯癫癫地离开村子,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自己的男人。
在周乾十四岁的那年,他背上一只小书包离开老家,想去上海找自己的亲生母
亲,可是
火车一到北京,小书包便立刻千疮百孔,里面的皮夹早已不翼而飞,里面有他
亲生父母的照片。
从那一天起,周乾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他窝居在火车站里,做起了小偷,还
在那些“小偷帮”里寻找当初扒他钱包的人。其实,他只是想要回那张弥足珍贵的
照片,因为自己残存的希望都留在那张相片上,寸步不离。就这样,辗转地,周乾
做过很多份职业,从北面一路打工去了上海,可是相片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他说
自己只能依稀地记得照片上的场景、父母的轮廓,至于其他,都已经变成蒸发了的
水气,消失不见。
在周乾二十岁的那年,他终于在整整六年后,一路坐短程火车,一路攒钱,到
了上海。六年的时间已经将他磨砺得坚强实际。下火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满
无目的地在人群里寻找相似的脸庞,而是第一时间地先找工作。
在一家拳术中心门口,他停下来,走进去,脱掉自己身体上的衣服,显露出硕
壮的肌肉,找到了一份散打陪练的差事。老板是个矮小的南方人,说一口不标准的
普通话,在上海和人合资开了一家地下拳场,收一些内圈人的赌注,赚赚小钱。于
是,周乾便利用夜晚空余的时间去拳场比赛,当然输赢是要看老板的意思来决定的。
因为这样,他的身体上有很多伤疤,但他却可以用惊人的记忆力说出每一道伤疤的
准确来由。那些疤痕像是被海水冲刷后沙滩上留下的印记,一浪一浪的,起伏不定。
我曾经跟在周乾身后,去过地下拳场。那其实不过是一块高起的领操台,四周
用弹力绳圈好,对角上坐着比赛的双方。领操台下,则是一群神情各异的年轻人,
也有女孩子,通常挽着男人的手兴奋地尖叫。可每次,人群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子,
神情凝重地站在对角边上,默默地看着比赛,拳头紧握。领操台上双方每一次的挥
拳都仿佛是雷声打在她们耳膜上,一次比一次清晰。她们便是拳手的女友,甚至是
妻子。
我去的时候,站在对角上的是一个短发瘦小的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在聚光灯
下,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暗,或明或暗,每一下都是随着台上比赛的变化而
变化的。最后,周乾赢了那场比赛,他说那是因为有我在。我看见对角女孩子失落
的眼神,她翻过拦绳,跑上台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替那男人擦眼角上的血。两个
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我拉着周乾的手,看着他们,哭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这么辛苦地生活着,相爱着。
一个月前,许或在死去的郁面前抽打我的时候,眼睛完全深陷下去。她疯了似
地扑向我,抓扯我的衣服、头发,然后蹲下来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用变
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说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在海岛的这些日子来,梦里,许或的声音充满了那一艘艘失控的电梯,随着忽
上骤下,永不停歇。梦里的她甚至还会伸出细长的手指卡住我的脖子,像个索命的
女鬼瞪凸了双眼。我的心脏在这样的梦境里不停地被挤压,收缩,收缩,再收缩,
它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抖动时,哪怕只消一点蛮力便可以将其捏得粉碎。突然我醒来,
顺着床沿翻下地板,爬到角落里颤抖地躲起来。我感到胸口里的心脏随着身体在颤
抖,它急促地颤抖,每一次声响都震在耳膜上,异常清晰。如果这个时候郁还在,
他会一定拉开床头的灯,立刻从床上下来紧紧地用身体裹住我,直到平复下来。
噩梦如影相随。
周乾开始住在我这儿养伤。我们像三年前那样睡在一起却不做爱,每到这样的
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瘫软地躺着,面孔朝上,一切努力都是
白费。他的身体比起三年前,多了更多的伤疤,那些生存的代价在皮肤上留下一条
又一条浅褐色的痕迹。我喜欢抚摸这样的身体,手指像经过一道凸起的坎那样轻盈
地走过。我们面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着,说一小会儿话,然后睡沉过去。如果噩
梦来袭,我会翻滚着身体爬下床,找个角落躲起来,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在心里喊,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有的时候,周乾能感应得到我的恐惧,他拉开灯,模糊
地揉揉眼睛,问:“眉,做噩梦了?”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郁,彼此小心翼翼。有的时候他会自己在厨房里烧几个小菜,
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我背着画板从田埂上走来。“眉!”远远地叫道。
小别墅周围的夜是起伏的安静,有一些碎小的声音,是田地里的昆虫,还有一
片一片的模糊海声,从椰林那边的亚龙湾传来。夜里,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
依偎,有时背对。我没有过问三年前他之所以离开的原因,他也像从不曾离开过那
样和我保持着淡然却又熟悉的亲近,每天看着自己的伤口,盘算着再能去打拳的日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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