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告别》(3)
“是她,就是她!”郁抓住我的肩膀,不住地用力。我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
兴奋,虽然最终他还是没能在梦里将那个自杀的女人看清楚。可毕竟,他将这一切
画了下来:女人的侧脸是紧闭双眼的,无法揣测这是个拥有如何容貌的女子,可我
相信她一定不难看,只是为何,她总是在梦里打搅郁?
我回过头去看着郁,他额头上的汗珠还在一点一滴地冒着,我用手替他抹掉一
些,将嘴
唇凑上去,我贴着他的脸说:“郁,你做到了,你终于把她画了下来。”
我听见郁喉咙里有不自然的“咕咕”声,他的鼻子在我的脸颊下微微颤动,我
感觉到他的眼泪。我们紧紧地抱住对方,不能松手。他说他给了这张画一个相同的
名字——《告别》,多年前的那张《告别》是许或和过去岁月的道别,画面里的痛
楚看画的人都能体会到;而眼前的这张,他说,是梦中人和生世空间的诀别,这痛
是只有自杀的女子和那被鲜血吞没的婴儿才能感受得到的。
郁将我抱到床上,他坐在床头让我枕着他的膝盖,将脸折下来,开始吻我的额
头。我又一次看到窗外将灭的天光,四周一片寂静。
我们赤身裸体地在床单上相互摩娑,彼此需要。郁的动作没有因为兴奋而变得
粗俗,他总是轻柔地,害怕伤害到我的一丝一毫。在他就要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
我紧紧地抱住他,却穿过他的后背看到了父亲。他呆滞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口,手里
拎着一只拖鞋。
我的指甲深深地刺进郁的后背,他停下来,俯在我的身上,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楼下的老式立钟响起,“当——当——当”,一共六下。
我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变暗,一点一点地变暗,他的脸
肃白,眼镜架在鼻梁上微微颤抖。郁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他不敢回过头去,只能
盖在我的身体上,然后伸手去抓一张床单来盖住自己。我们萎缩在床单里,不能动
弹。我看到郁僵硬的表情,也看到父亲的脸在微微抽搐,我无法说出“爸爸”这两
个字,只能紧紧地抓住郁,心脏缓慢地跳动。我的指甲刺破郁后背的皮肤,白色的
床单上留下几朵碎小的血色花瓣。
突然,父亲看到了地板上的《告别》,他手里的拖鞋打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
响声,他用右手紧紧安抚着胸口,痛苦地靠在墙壁上喘气。
我放开郁的后背,几乎要跳起:“爸爸!”
郁立刻回头看过去,一手按下我,自己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去。“爸爸!你怎么
了?”他大声地叫道。
我慌张地在被单里穿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仿佛集体消失。我将脑袋钻进被单里
寻找,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感到冷,很冷,郁屋子里的暖气被门
口吹来的冷风打败,我蜷缩在被单里痛苦地颤抖着,听到屋外慌张的叫喊声:“爸
爸!爸爸!”
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就睡在母亲隔壁的病房。
郁守在母亲的床前,抱着头沉默,痛苦万分。我守在父亲的病房外,医生走出
来,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夜里,你们准备后事吧。”我瘫软在病房外的墙壁上,
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我听见睡在隔壁的母亲问郁:“郁,你爸爸呢?他说回去给
我取过去的日记来念给我听的,他人呢?”可郁不回答。
我顺着墙壁慢慢地瘫在地上,紧握双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拼命打乱节奏地跳
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父亲的心脏病在看见我和郁的那一刻就开始发作,他
愣着,愣着,直到支撑不住。
母亲还在另一边发疯一样地叫:“郁,你爸爸呢?你在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伸出手去拼命地拍打黑暗,却什么都摸不到。
我勉强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摊开手掌心抹自己脸上的眼泪,摒住呼吸,努力地
摒住。郁听见我走来,抬起模糊不堪的脸,他的嘴唇干裂,身体内的水分仿佛在一
个小时内迅速干涸。我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去陪父亲。他不敢看我,我们都知道如
果此刻相视一下,便一定会相互厮打抱头痛哭,该死的人是我们。
我在衣服上擦干自己的手,用极细极轻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爸爸他累了,
他让我们今晚来陪你。”母亲终于在黑暗里抓住了一只潮润的手,她像一个孩子般
地安稳躺下,说:“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了。”我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用另一只手拼
命地按住嘴巴,思维一片空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消失不见,我只知道这个时刻,
决不容许哭出任何声音。
半夜,郁在隔壁发出闷重的叫声,他一路从走廊上奔来,在黑暗里抓起我的胳
膊,我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是一片深且绝望的海。我的手脚发软,跟在郁的
身后被他拽着走。突然,我死死地抓住父亲病房门口的墙壁转角,不肯进去,我压
低声音,我说不要,不要,我不要进去!郁的脸扭曲在一起,都是眼泪。我根本记
不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恐惧,没来由的恐惧,病房的走廊上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白晃晃的一片,显得阴森恐怖。我感觉得到,转角后面的病房里,一定有我深深畏
惧的东西。
我小声地呜咽着,蹲在地上,拉着郁的手,求他不要逼我进去。我不停地急速
喘气,平复不下来,我想哭,大声地哭,可一点力气也没有。
医生缓缓地走病房里走出来,他拉下挂在耳根的口罩说:“你们要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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