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枯萎去(2)
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围困、桎梏我,我在里面动弹不得。母亲拿起一
把锋利的小刀片,摸索着找到自己手腕上的动脉,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我疯了似地
在喉咙口尖叫:妈妈!妈妈!想飞奔过去阻止她,质问她,怎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
地丢下我,丢下郁?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吗?可我却还是动弹不得,
尖叫声在喉咙口变作空气,消散在黑暗里,一点用也没有。
“眉,眉!”郁紧紧抓牢我的手,抱着我,让我渐渐地醒来,平复下来。我微
微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我又一次打起了点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
湿润潮热,我的脸上湿成一片,分不清眼泪和汗水。我将下巴靠在郁的肩膀上:
“郁,郁,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我在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哭,可是瞳孔里流不出眼泪,眼睛疼痛难忍。
我只是张大了嘴,想哭出声来,可哭出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叫唤,像刚刚出生
的小猫,偎在荒芜一片的草丛堆里苦苦哀求。郁不回答,只是牢牢地抱着我,我的
后背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那是湿润的,带着稀薄的叹息。
短短的三天里,我和郁一样,变作孤儿。
父母去世后,我办了休学手续,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沉默呆滞。
五月末的一天,郁蛮横地抱着我走进医院,我在他的手臂上像一条搁浅的海鱼
奋力弹跳着身体,我说不要!不要!可郁丝毫不理睬,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用了
很大的力气,将我牢牢地控制在手臂上,我忽高忽低地仰视他,看到他的嘴唇,鼻
子,还有冷漠的眼神。
郁望着前方,毫不理会四周怀疑,一直向前坚定地走着。我使出浑身的气力想
挣脱他的手臂,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脖颈、手臂上。可我挣脱不了,他死死地抓
住,不肯松手。我尖叫,重复着自己的台词:“不要!不要!”喉咙嘶哑,声音杂
沓,我感到自己就要完全地死去。
在我面前,郁突然变得冷血、残酷。
穿过医院大厅,是妇产科的方向,我知道他托了父亲的那个熟人,预约了今天。
看见“妇产科”的指示牌,我一下子松懈下来,瘫软在郁的手臂上,呜呜地抽泣,
可双手还紧紧抓住他的领口。
“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下来。”我苦苦地哀求。
空旷狭长走廊的那头,护士戴着口罩等在手术室门口,她在口罩后面含糊地说
:“快点。”没有表情。
我放开郁的领口,彻底地松懈下来,我的手臂垂在一旁,身体躺在他的怀里一
动不动。他俯下脸来,鼻子抵着我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泪水,还有一张面
如死灰的脸。
医生从我身体里取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听到它的哭声。它呜呜咽咽地哭,在
金属夹具下支离破碎。我向医生哀求,轻一点。我知道它会痛。医生干净利落地结
束手术,他擦着手套上的血水,将器皿盘子递给我看,然后转身对护士说:“下一
个。”一切都是冰冷机械的程式化,没有人在意那是一个生命,
我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到手术间外的病床上躺下,护士说:“躺在这儿缓一缓,
半小时后再离开。”可等她一转身,我便从病床上翻爬下来,扶着墙壁一路踉跄地
走出去。刚才我看到了那个孩子,三个月大的它已经有了细小的毛发,残破地瘫在
器皿盘子里,看不到脸。我一下子感到害怕,别过脸去,让护士赶紧扶我离开。但
此刻,我又后悔自己没有清楚地看看自己的孩子,它是那么小,那么小,甚至还来
不及分化性别。我应该看他一眼的,应该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可怜的、被父母放弃
的孩子。墙壁深处传来石灰的寒冷,我将身体贴在上面,慢慢移动。四周都是消毒
水的气味。
走廊上有零星的男人,各种神情。他们听见手术室门开的声响,抬起头,看我
一眼,尔后别过脸去。郁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脸埋在手臂和膝盖间,一动不
动,听见我走出来,便立刻抬起头,站起身,大步走过来扶我。他脸上的冷酷绝情
消失殆尽,剩下的是说不上来的痛苦与绝望。我推掉伸过来的手,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说话,继续踉跄地走。我的步子艰难拖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知道他就在身后,知道他做出护着我的手势,害怕我又一次地突然跌倒。可我不
搭理他,我替那个孩子恨他,憎恨他。
医院外的阳光是属于春天的,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姿态。我呆滞地走着,走着,
脸上有眼泪干涸后的微痛。我能感觉到郁的呼吸,郁的脚步,可我感觉不到他对自
己孩子的不舍和疼惜,他甚至一点犹豫都没有。
许或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
一望无际的绝望。她轻轻地敲门,我不应声。门开出一条缝,然后渐渐变大,初夏
的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吹在我的脸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眉。”许或轻声地叫道。她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踢嗒”声,
有一些细微的灰尘从地毯的毛绒里散出来和着风四处游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前是天花板的一片素白。她坐到床边,轻轻地用手抚过我的脸:“眉”,再一次
地唤道。
我转过头去,看许或一眼,出乎她意料地微笑:“你来了?”然后从床上坐起
来,靠在墙壁上,拱起双腿蜷抱着,浅浅笑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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