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5)
幸福,是我要不来奢侈品,但许或可以轻易拥有。
婚后的许或偶尔会和郁争吵,他们的焦点都聚集在是不是要孩子身上。郁常常
是任由着许或说的,但他偏偏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有时许或说得心烦了,就
将眼睛哭得肿胀,一路小跑来安福路敲我的门:“眉,眉。”
她叫门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倚在铁皮门前。一开门,却又什么都
不再说,只一头倒在我的肩膀上哭,将脸上的妆哭得面目全非。我们坐在楼下的沙
发上,相互靠着。这时候,楼上也许会走下来一个男人,不解地看我一眼,看许或
一眼,然后自己取一杯水,上楼。
有时我会陪许或一整晚。后半夜的时候她开始不哭,光笑,和我说着过去念书
时的种种。我想起我们曾经假借着补课的名义,关在房间里说悄悄话的日子,那似
乎过去了很久,很久。许或并不去责备郁,她只是心疼着想要个孩子。她也从不向
我多说她和郁的事情,我们在一起时,往往不过是一个看另一个抽泣,尔后互相给
一些安慰,这常常不需要言语,是这些年来,两个女子之间的契合。
我想起五年前我和郁的那个孩子,它蜷缩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瘫软在金属器皿上,
鲜血淋漓。我问许或:“当年你决心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不舍么?”她看着
我,一脸疑惑,却又立即摇头,最后沉默。
原本我以为她应该能够明白我,因为我们曾经都躺在冰冷的病床,感觉到冰冷
的金属器具伸入我们的身体,它取走了我们体内温热的生命。我们都曾经真切地感
到过痛,放弃一个生命的痛。但她却没有回应。
我多想在梦里看一看那个孩子,哪怕只是在意识里虚构出它的模样,是男是女,
长得像谁。可我只是毫无休止地梦到电梯,梦到自己在黑暗里挣扎彷徨,随着电梯
一直升入云端,黑色的云端,伸去未知的异度空间。我想如果我是许或,当年一定
不会放弃那个马朝的孩子,哪怕它不是爱情的结晶,因为甚至倘若现在再有机会让
我选择,我和郁的那个孩子,我也绝不放弃。
许或来安福路后的早晨,郁会准时过来接她,像一个无辜的丈夫在寻找自己的
妻子,问道:“许或在你家吗?”
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这里只是一幢空洞的大房子,里面
什么都没有。我指指客厅,他便走进来,到院子里停一停,看看已经繁殖到几十盆
的君子兰,大大小小,绿叶葱茏。
那曾经是个小苗圃的地方,底下埋葬着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有我们的爱情,他
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径直走进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许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过那样,过去拉她的手说:“回家吧。”有时此刻楼梯上会走下来一个睡眼惺忪的
男人,又一次疑惑地看看我们,再看看郁,然后问:“牙刷在哪儿?”
我不自觉地看向郁,他看看那男人,再望一眼这空大的屋子,并不说话,只是
拉着许或的手离开。我倚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客厅的时候,男人站在老式立钟前看着停止走动的时、分针问我:“眉,
这钟怎么不走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那是因为它忘记了。”
房子里没有其他男人的时候,我会躺在郁的房间里,坐他的椅子,睡他的床。
被子是洗新的,却仍然从棉絮里透出他的气味。我看他的画册,从第一页简单稚嫩
的笔法,到最末一页的白描,郁就是那样一路画下来的。有的时候,我能在他的屋
子里一呆就是一整个下午,趴到床下,将他的画拖出来,揭开画布,一张一张地看,
然后再一张一张地叠好,盖上画布,心事重重地推回去。或者站到窗口,学着郁的
模样凭目远眺,将视线伸到最远的地方,永远都不用收回来。我站着抽烟,坐着,
躺着,蹲着,我靠在郁的床沿边临摹,临摹所有郁留在这里的油画,一张又一张。
黄昏降临的时候,我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看到伤心离去的太阳。窗帘已经显出旧
色,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可我又不想将它换掉,只希望这间屋子保留着原来的一切,
包括一把凳子、一张字条、一围窗帘,什么都不要改变。物是人非就物是人非罢,
至少我还能在“物是”中制造气氛播放我的记忆,那一张张被定格成画面的场景,
重新来过。
我想起郁说“你的家”,想起他站在客厅里看我的眼神,想起抽着烟和客人调
笑的许或,想起深夜带男人回家的自己。不寒而栗。
偶尔走过西康路,看到篮球场里大汗淋漓的男生,一旁尖叫的女生,我总还想
在他们的脸上寻到我们三个人过去的模样,神态,心情。可一转身,他们就散了,
男孩子带着女孩子骑车离开,车篮里是乒乒作响的空汽水瓶子,像一路的歌谣,踏
着永远不会重来的节奏离我远去。看来,嬗变的往往不是物,不是景,而是一个人
的心,在一年一年的累加中,变得坚硬,不易受伤。
我的心不再是一只顽皮小孩手里的橡胶球,可以那么轻易地被捏来放去,磨折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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