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绢里的秋麒麟草(3)
秋麒麟草,这是它的名字。
生龙将花放进口袋里,抚摸着粘连了僵硬血块的手绢,掩面痛哭。
后来,按照他的意思,秀珍在上海火化后送回海岛,由活虎葬在麒麟岛上,被
一大片金黄色的小花簇拥着,安静而美丽,那是麒麟岛上最美的风景。
生龙说,在他宣判的前一天,医院派人来传话。秀珍临死前曾含糊地逼出一句
话:孩子交给了候车室里的一个大花小袄的女人。可是等到他们打电话去车站时,
那个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生龙坐在礁石上扳着手指算那个孩子的岁数,一岁,两岁……一直到二十七岁。
他的眼眶里蓄着液体,却也决不掉下来,只是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中,看着远处坟
头上的金黄色小花四处招摇,因为经过了台风的夜,它们显得有些稀疏。他拿起油
灯,调整了一下里面灯芯的位置,半晌说出一句话:“我这一辈子恨三个女人。”
当年生龙的“艳情”官司曾经在部队里引起过很大的轰动效应,因为他一向都
是标兵,而告他的那个女人也一直在炊事班里待得好好的,谁都没有把他们连在一
起想过。可事情发生后,就连要求严谨的部队里,也开始流传起这样那样的风流韵
事闲话,生龙没有去解释,一直到连长将他叫走。连长肃着脸问道:“你究竟碰过
她没有?”他摇摇头,可是在连长身后有一只明晃晃的手铐显现出来,还有两个穿
制服的民警。就这样,生龙被带走,以涉嫌强奸罪拘留。
几个月后的审判中规中矩,那个曾经向他坦言爱他的女人冷冷地当着所有人的
面指证他强奸了她。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何等关紧,而一个女人能这样不顾颜
面地出庭指正,法律的天平实际上已经偏向那一边。最后,年轻的女法官宣布:罪
名成立,有期徒刑10年。
生龙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被告席上,看着旁听的人们,看着原
告,看着法官,突然将扣在手铐里的双手抬起来,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小簇植物。所
有的人都看到他硬生生、面无表情地将几株红黄色的小花吞了下去,随后站在阴冷
的法庭上自嘲地笑,哈哈大笑。他诅咒,诅咒在场所有的人,他冲到审判台面前,
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略显青涩的女法官说:“什么法律?什么公平?都是狗屁!你是
瞎子,你一定会变成瞎子!”他恨原告席上的女人,恨法官,也恨那个抱走他儿子
的大花小袄女人。
说到这里,生龙突然站起来,从礁石上跳下来,气鼓鼓地背着手焦灼地在岸边
来回走着,天色已经完全发白,海水涨落有致地来回着。
我靠着罗慢依旧坐着,感觉到脚踝碰触的地方有柔软的青苔,它们摩擦着我的
皮肤,阴凉的。生龙走向远处的坟头,弯腰在金黄色的丛簇里连根拔了几株,走回
来递给我:“拿去吧,无论派做什么用场,这是我给所有能在麒麟岛上陪我一夜听
我回忆的人的报酬,我一无所有,只有这个。”他说前些年也有遇到台风前来避难
的商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听完了他的故事。
我看着手里的秋麒麟草,它们比起种在安福路院子里的那些,更加地金黄,枝
条饱满。生龙说那是因为它们生长在了麒麟岛上,四季开花,自由自在。说完这话,
他招呼着黑狗,提着油灯走过去,背对着我们说:“回海岛去吧。”随后像是自言
自语,又像是再对黑狗说:“走,看鱼塘去。”
黑狗回过头来,简洁地看我们一眼,然后摇着尾巴欢快地离开。
罗慢发动引擎离开麒麟岛的时候,黑狗像最初迎接我们那样冲跑出来,拼命叫
喊,它绕着沙岸来回奔走,在一棵野菠萝树下,我看到生龙举着水烟站在那里。他
吸吐着水烟,在烟雾中远远地目送我们。快艇像一只白箭那般射出去,摩擦着水面
冒出雪白的水花。
我看着麒麟岛越变越小,在海的那边成为一小点。
忽然,罗慢将快艇的速度放慢下来,最终完全停下,他站起来,走到后座的位
置,远远地凭眺那个小点。我拉着他的手,站在一旁,心里有说不上的难过,那个
守在麒麟岛上的男人,还有他几乎悲恸的故事让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小点里,是怎
样的寂寞和懊恼,我捕捉不到。可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恨,因为与世无争的地方,
仇恨没有容身之处。陪伴他的,是那条忠心的黑狗,还有丛簇茂盛的金黄色小花。
二十五年前,他将手绢里的秋麒麟草吞了下去,那上面有妻子的血,还有他们的爱
情,在一个质朴的地方,永远都会保留下来的爱情。
“Golden rod是爱情的象征吗?”罗慢指了指我手中的秋麒麟草,我摇摇头:
“不是。”
“那它们是?”他从我的布袋子里抽出速写本,指着粘在第一页的炭笔画问:
“那个女孩就是你,对吗?”我合上速写本,不置可否。绕开这个话题回答:“在
亚热带,秋麒麟草是属于九月的花。”
罗慢摘下鼻梁上的太阳眼镜,俯身下来吻我,他高耸的鼻子刮在我的脸颊上微
微作痒,在安息徘徊的海水声中我轻轻地回应,天蓝得像一块布,一点渲染的痕迹
都没有。我们身边有偶尔开过的渔船,在台风过后,渔民们在海上寻一点运气,铺
下满天的网,在水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菱形的波纹,扩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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