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日挂中天的时候,镇长才清醒过来。可是阿雪的一番学舌议论,又令镇长觉着 比醉酒还缠头难解。 “真正是白闹腾了一通。早知这样,何必瞎子点灯白费蜡哩?” 镇长头一回当着女儿面自言自语犯了唠叨。 阿雪煮好了荷包蛋汤面,请镇长——老爹快吃下去,好填满那酒后的空心肚肠。 镇长又是一阵闷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唏哩呼噜一阵狼吞虎咽,把面汤吃光了。 “阿雪,你说的可是真的?” “撒谎我是狗崽子……” 镇长白了女儿一眼。 阿雪吐了下舌头。 “是真的。”阿雪说,“那高个子姓王,叫王也。是这伙知青的头儿。刚下来。” “王也?”镇长头一回像老老镇长一样品名品字。“王者的王,也呢?是个啥 物件?倒过来念不就成了‘也是王’?……莫非他要和老老镇长的石碑弄个平杵? 好不客气的名和姓。” 镇长心里头叨念着。其实按老老镇长那姓氏规矩说,天下的张、王、李、赵姓 氏人家多得很。光者张家就有多少?你说得清吗?老王家哩?那兴许就更多。还没 听说有几个王爷姓王或姓王的都做了王的。怕他王也小毛孩子自个称王干啥?再说, 我镇长既然想把他抢到风流镇里来,当初还怕他们不来,如今……唉,咋又前怕狼 后怕虎哩? …… 镇长陷入没完没了的思虑中。 王也这一行八个青年人,赶来上山下乡,已是末班车、最后一班船。这已是七 十年代之初。 王也父亲是烈士,在山区剿匪中牺牲的。妈妈是干部,不久又因病去世了。他 等于烈士子女、孤儿——并且是先烈遗孤。他中学毕业早,不属于下乡对象,分到 一家街道里弄的纸盒小厂里当工人。身高力大的壮男子成天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们、 叽叽喳喳的青年女工们在一张长案子上糊纸盒,弄得他好难堪,好没劲。改换工种 又不可能,他也跑过市里知青办,那里已停止往下安排了。于是他就纠集了一伙境 况差不多的社会青年,打起行装,结伴出城,翻了本省、临省地图,火车、汽车、 牛车、木船,步行……朝着这片地图上山多、河多的镇县进发。等于一伙跑单帮们 后补“小分队”。 县县镇镇、村村队队的集体户、插队户都已经超负荷,加之他们是效法“长征”, 私自出行,没有任何一级公文在身,无处肯接纳、安排他们。于是只好自己乱闯, 寻找事情做。幸好在小饭馆里遇上个船把式、老舵工缺人手,便跟了去。在上县— —下县之间运粮的大船上临时帮工、打下手。混得一口不收粮票的饭食。正愁无处 投奔哩,没想到会在随船而下的风流镇岸边,遇上了这一场美事。 “王也说,上县、下县正盘算着往别处疏散知青,咱镇若能接,分派个几十、 几百、几千都有的是哩……”阿雪喜眉笑眼。她在给老爹镇长火上浇油。 “嗯。”镇长出了一口长气。心里暗骂赶车老人自做聪明,瞎白话消息。而我 镇长哩,有耳不闻天下事。一心抢人,没料到会抢来麻烦。也罢,反正人到手了, 那叫王也还是王爷的,看着也还不是块孬料。至于别的,什么上县、下县的事,咱 风流镇不管。关起门来折腾自个儿的事情。 我镇长在找他、抢他,他也在找我。 更出奇的是,老舵工也是孤身一个,家就在船上,而且早年淘过金、采过“青”。 也愿意留下来。粮船照运,不过算风流镇的人。 是天意吗? 天意成人,人顺天意。我风流镇干着哩。 镇长把自家的耳房让给八个年轻人住。这时,王也才说出实话——八个青年中 有一个是女的。她叫童雁。怕生产队不愿收女的,才耍了个小花招。镇长说,女的 就女的吧,就让她跟阿雪住在一起。 老舵工的家被安在赶车老板子孙老前辈家的厢房里,由秀女关照、侍候着。这 院子里一个是山路上赶车的,一个是大河里使船的,日后也能唠扯到一块儿去。 就这样,风流镇又添人进口,来的是城里人、年轻人、读书人。又意外得了一 位老船把式、金把式。船上下来的九位老小,全认为这是一种缘份。而这种缘份全 多亏了赶车老人。没有他车勤、马勤、腿勤、嘴勤,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于是王 也等一伙青年人齐声把赶车老人称作“老前辈”。乐得他又云山雾罩地讲说起风流 镇的古今大事。 镇长也打心里觉得此事已算圆满。不管是阴错还是阳差,这都是风流镇镇长办 的一件大事。当然,诸种事情还都在后头。 说话已经又入了夏天。 镇西头,顺着上游河水流来的方向,一字排开,盖好了一幢六间连脊的大草房。 四围硬木篱笆,夹起来一个开阔的院落,王也特意使船跑到上县买来木匠家什,做 了个高大的门牌楼,并且按镇长主意仿照那鸟儿峰上的碑文,挂上了“金真中心学 校”的木匾牌。雪白的糊窗纸用菜籽油油过,草房里透满了光亮。一间间课室显得 十分宽敞而洁净。惹得镇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天天都有人群聚到这里观赏、看 热闹。说着山南海北的乡音,叽叽嘎嘎地笑闹着。 镇长对忙得汗流浃背的王也说:“你小子像个男人样,干得不错。你王也就来 当校长,那些知青当先生。全镇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分拨来 念书、习字。一个也不准拉下。学堂的事,全由你来执掌,不听指派的、逃学的, 我会罚他们上山、下河做苦力活。以后……当然还有别的事……” 王也本名王野,名字是他自个改的。一向很少服气别人,但此刻却很服气镇长。 觉得这个山里的乡巴佬,有眼力,有魄力。风流镇这么好的地方,真的来对了。 赶车的老前辈也忽然觉得这大学堂里还缺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于是他跑回 自家的马棚,从梁架上取下那件悬挂多年、用来镇邪气的铁玩艺。 那物件好重,他很吃力地装进麻袋,背到了学堂。招来两个年轻人抬着,用一 段三股粗铁条把那物件悬挂在学校院心老槐树的横权上。 众人过来围观那希奇的宝贝物件,正说不清老赶车人又耍玩出什么好把戏。老 前辈顺手从后腰带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小铁锤,一阵轻轻敲击,那铁玩艺竟当当当发 出宏亮震耳、清脆好听的金属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老赶车人一阵兴高采烈地敲着钟,一边像孩子般喊叫着:“上学喽——上学喽……” 惹得众人拍手打掌,笑语不停。 那金不换的声音,竟在南山北山之间,传回了颤悠悠的回音。 小镇里的人好开心。都齐声赞美赶车的“老前辈”想得周到,风流镇终于有了 带响动的物件,有了一口像样的钟。 “钟?这可不叫钟哩!”老前辈又认真地吹嘘他的宝物。“这是当年咱走山东、 跑河北,在泰山底下、沧州地界得到的哩。那天,日本鬼子飞机来轰炸,不得了哟, 那飞机如大鸟一般,从天上往地下抛炸弹,把一座古庙给炸平了,院内翻出一房多 深的坑。那炸弹皮子比水缸还粗。嘿呀,真他娘的吓死人哩。” 老前辈拧着一锅子旱烟,见众人听得认真,猛吧嗒了几口过了瘾之后,又开腔 侃了起来。 “过后我赶车到了这地方,小鬼子就穿了兔子鞋,跑得没影儿了,我从弹坑翻 上的土堆里,就得了这么件宝物。有人说,这是大炸弹里爆出来的小炸弹崽儿,还 没响过哩。劝我抛掉它,我才不管哩,炸弹我见过多了,没有这样的。它指定不是 别人说的那种东西。我在济南府的神宫大殿里见过一种物件,跟它很相像,那是神 武大将军使唤的宝物,敲起来跟这动静差不离。只要一敲响它,敌阵里的千军万马 立刻倒地就擒。不得了吔,这宝物不是明朝也是天朝的。哼,小子们记下了,谁也 不许淘气乱敲它。这物件只许挂在学堂。它一响,儿孙们就心眼好使,长大了个个 当将军、当元帅……” 大伙儿又是一阵拍掌大笑。 打那以后,校长到位,先生上堂。镇里的人都分班分批、白天晚上轮流着去学 堂里上课。习字、认字,各种活计都不耽误。年纪大的,也时常听校长王也讲讲山 外的事,城里的事,讲讲中国有多大,古今多少朝,风流镇的地理位置、自然条件、 日后的发展等等。听得镇里人很是开心窍、开眼界。 阿雪、秀女,还有她的伙伴姑娘们、媳妇们,硬是大课也听、习字也上,比孩 子们还要如饥似渴,整日泡在学校,逢课就占个座位去听。 桃花女们迷恋着山外世界,像听老奶奶讲神话般有滋有味;她们也都为这几个 有知识的男性青年着了迷。甚至女儿们在一起开玩笑时,私下里都分派好了对象— —高个子校长归她,眼镜老师归你,大背头归了我…… 风流镇从半个世纪的冬眠里醒活了。 桃花女们私分男人,那是暗中事、心中事;而男人们干起活来,是实实在在的 事。一个夏天里做的事,比前几十年做的事还多。 镇长扬眉吐气,板着的脸,也时常露出一丝笑模样来。 不是吗?他镇长说,风流镇要有路、要修桥。不出几个月,后山的荒路就修平 了、加宽了。几道河沟、山隘口,也都由石匠父子领着人手修起了石拱桥。说话间 过往的车马行人也比往常多了起来。 镇长说,再造几间大屋,风流镇要有车马店。于是,不到三个月,青一色的五 间草房篱笆院落又造起来了。连客栈、酒馆的幌子也用破箩圈钉红布风风扬扬挂起 在门前的屋檐下。从此,流金河上来往通过的客船、货船也日渐多起来。并且,水 上来的陆上往的,都要在这风流镇的车店、客栈打尖、过夜、住宿。小镇子不声不 响地热闹起来。 酒、肉、米、面之类,已渐渐进入住户的厨灶;花布、绸绫、针头、线脑等等, 也自然出现在姑娘、媳妇们的梳妆盒匣里。山民们的色彩有所更新、改换。心境也 似换了个天地。 镇长说,要找金。淘过金的老舵工、赶大车的寻金迷、懂矿脉的老石匠,已经 悄悄之间把山里山外、河上河下踏察完了。齐声说,满河里就有金,组织好人力往 外捞金砂就是哩。 镇民们将信将疑之时,老舵工做了六副砂抬子、六座淘砂槽。选了18个壮劳力, 手把手儿教了几天,又跑上县托人买到了水银,没出半个月6副淘金槽就淘出6团牛 眼珠大的黑沙团,说这里含的全是飞金。 镇民们前来看希奇。 个个都摇头。年长些的几辈子没见过金,可是都听说过金是金黄黄的颜色。 “黄金嘛,咋会是泥团子样哩?” “活像羊屎蛋子……” 人们将信将疑。多数都很失望。打心里叨咕:“老舵工是使船的,不该指望他 撒出金来。” “折腾半个月,又是白费力!” “嗤,老头子,唬人哩……” 接着,孩子们学会了一个顺口溜,在村街上笑闹中传唱着: 风流镇,仨老头, 舞舞扎扎搓泥球; 羊屎蛋子当黄金, 全村老少看耍猴……” 那几粒“羊屎蛋子”被晾在镇长家的窗台上,成了小镇的笑柄。 这天晚上,镇长的院子里少了一个人。 王也不见了。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或者夜校放学老师们都回驻地的时候,阿雪都留心从窗子 里往外看,看那高身量的校长王也,慢慢地走进自家的篱笆院门。一直听完东侧耳 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又眶当一声关了。然后又留心他和那几位年轻的城里人, 里里外外地忙着生火、烧饭、弄菜,看他们这集体户倒忙乎得挺有顺序。饭后则在 院心里洗洗涮涮,聊聊天,然后又到学校里去忙夜校。回来已是繁星满天,或是月 上东山。院于里又该是一阵洗洗涮涮,说说笑笑…… 今天,王也不见了。 阿雪从烧晚饭的时候起就留心听外边、看外边,一直到夜间,她把月影、树影 都看得转了半圈,也不见王也出现。 余下的几位年轻人也好像一下子变老了,没了往日那么开心的说笑。连烟囱上 的白烟好似也不如他在家的时候冒得来劲了。 他去哪里了? 阿雪心里空落落的。这一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做事,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老师童雁,在耳房里和集体户们一道忙完了晚饭,好像大伙都没吃几口就收 拾了。 “今晚没事儿,早早睡,明天起早都上山……”女老师在黄昏中闪着疲惫的影 子摸进阿雪的房门。口中像是在对阿雪说话。 阿雪背对着门,坐在炕里,脸朝窗外看着,弯起的双膝上推开一本书。她没有 应对女老师的话。 女老师探过身子,把脸贴近阿雪的脸颊,看了一阵凝眸窗外的阿雪。 “嘘——”女老师玩笑地吹过一口小凉风。阿雪好似道了一惊: “妈呀——吓死人哩……” 女老师笑了。 “呆看啥哩?外边丢了一个人,是不是?” “才不是哩,俺在看书嘛!” “屋里没点灯,外头黑了天。你那小心眼儿瞒不过我,少跟我要滑头。”老师 点上了灯,说:“告诉你吧,王也被镇长派工去了南城,得好几天才回来哩。” 阿雪张大着毛嘟嘟的双眼听着。 女老师笑了一下:“咋样?这正是你想知道的吧?他去找一个有矿务局的地方, 要人家把咱风流镇的几个小金团团炼一炼,化验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金,如果是 金,国家会收购,流金河就会流出好多金子、好多钱来。懂了吗?” 阿雪当然听得明白。 不过她等待的并不是那一块块黄灿灿的金于,而是高高的身量,能早些出现在 她的篱笆院门前。出现在那东天投来的月影里。 人影真的出现了。不是高高的身量,而是秀女。 自打唯一的女老师董雁住进阿雪的房里,秀女也每晚必回来。跟老师套近点儿, 可以加小灶,补功课。女老师随便说点什么都跟山里人不一样,处处有学问,能长 好多见识。女老师热衷文学,读过好多名著。秀女和阿雪,自然就成了她的关门弟 子。 不过,每当夜深了的时候,她们就都吹了灯,靠在窗台上,凭借着星光或是皎 好如水的月光,听女老师讲好多小说里的好听故事。 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她们已经听完了。今晚该听哪一段儿了? 女老师疲劳了,不想再讲。 秀女则不饶,非要接着昨天的听不可。 “昨天听啥啦?讲到哪儿了?”老师含含糊糊地想推拖。 “阿雪,你说,讲到哪个地方——”秀女有意逼阿雪说出口。 “俺压根就没听着……”阿雪有意回避秀女的提示。 “嗨,真没劲!”秀女压低了声音说,“你讲到了——恰……查泰莱夫人—— 遇上了头一个情人……他俩都抱着毯子跑到草垛里去了……一男一女,该那个了……” 阿雪捂住脸,也还是憋不住想笑,格格格地笑出声来。 “丫头片子,不该你听这种女人和男人干事的瞎话儿,蒙起被来睡去……”秀 女假意儿赶着阿雪。 “我就不睡,嫁了人的女人才不该听哩,容易学坏。”阿雪说,“丫头片子听 听长见识。” “那才不是哩,嫁出去的女人尝过男人那玩艺儿,心里烦了,不会再来那种事 儿。” “不一定,在自个儿家干不够,当着众人面还干哩,……” “你,你个小鬼头,没大没小,敢揭我的短……” 女老师竟也驱走了困盹,只好又从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进了草堆讲下去…… 不知不觉间三星又横到西天边上去了。 秀女又和上个夜晚一样,钻进阿雪的被窝里。 三个女人各自在静夜中睡了。 三个女人三个梦。 差不多都爬进过一座草堆,都有一个虚构的男性。 唯独阿雪的实在,那是一个闪着金子的黄色、摆动出高高身量的梦。 ……